周汝昌(1918—),字玉言,别号脂雪轩、解味道人;天津人。
清末民初之际,《红楼梦》渐成显学,旧红学(索隐派)、新红学(考证派)此消彼长,喧闹一时;五十年代后,研红者更满坑满谷,《红楼》与鲁迅并峙,为大陆两大学术热门。[1]在研究取向上,自胡适而后,考证派即独领风骚,虽经历《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而风气始终不衰。受胡氏影响,前有俞平伯,后有周汝昌,为学界两大“红人”;[2]周的文史涵养不及俞,然于红学则专深过之,且更能代表此学问的主流。以红学在现代学术史上的声势,水涨船高,周亦宜有一席之地也。
周氏早年就读燕京大学西语系,后因日军封闭燕大而辍学,抗战后重入燕园。当时其兄周祜昌读到胡适《红楼梦考证》,遂去函列出胡氏知而未见之书,让周氏留意;结果在燕大图书馆,周一索即检得《懋斋诗钞》,并据此撰《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从此遂由学“洋文”而转向治“红文”。
周氏博览勤搜,不数年间即完成《红楼梦新证》(原题《证石头记》),至1953年刊行,后来增订为两大册,是他一生的代表作,也是红学史上最重要的专著。此书特别用力于曹雪芹及其家世的史实考索,“史事稽年”一章甚至排比出以曹寅为中心的清初历史年表,于脂砚斋批语及小说版本亦有深入探讨,搜集之丰,考掘之深,堪称空前绝后。[3]此后其论著仍多由《红楼》衍生,于作者生平有《曹雪芹小传》、《曹雪芹新传》,于大观园的实际地点有《恭王府考——红楼梦背景素材探讨》、《恭王府与红楼梦》,于小说本文及批语有《石头记鉴真》(与周祜昌合著);散论的精萃则收入《献芹集》、《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另有自传性的《天·地·人·我》及《我与胡适先生》,在红学史上亦不可无之作。晚近新刊的杂著更指不胜屈,然或系重编旧文,普及旧说,在专业角度不过炒冷饭;或属信口开河,以臆测代实证,实近乎索隐派的借尸还魂,尤不足为训。[4]此外,于诗歌(范成大、杨万里)、书法及文学理论亦有撰述。
总而言之,周氏能贯彻胡适的考据方法,将其“自叙传”的红楼观发扬至极致,可谓考证派红学的集大成与最高峰;而亦因此,又使红学偏离文学方面,而完全倒向历史方面。如余英时所指:“这个新红学的传统至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的出版而登峰造极。在《新证》里,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周汝昌是把历史上的曹家和《红楼梦》小说中的贾家完全地等同起来了。……考证派红学实质上已蜕变为曹学了。”[5]
按:周氏曾假借佛教用语戏言:红学可分“内学”、“外学”,关于作品本身的分析、鉴赏、评论为内,关于历史背景、作者事迹及版本为外。[6]其本人的旨趣,则在“外学”,尤其在余英时所称的“曹学”。他甚至认为,只有家世、版本、脂批及探佚四项,才可算“真正的红学”;易言之,正因为有“外学”或“曹学”,红学始成其为红学也。[7]其论虽偏,然亦事出有因。盖清代考据学盛极一时,民国以来仍承其风气,惟重心则由经学(经部)向史学(史部)转移,而文学(集部)、哲学(子部)受其熏染,亦无不偏重历史考证;[8]故中国文学史研究在整体上皆趋向考据化与历史化,只不过红学领域尤显极端而已。[9]
另,周氏学识不尽通贯,见解多趋于绝对,态度每流于偏执,如谓曹雪芹是“大思想家、大诗人、大词曲家、大文豪、大美学家、大社会学家、大心理学家、大民俗学家、大典章制度学家、大园林建筑学家、大服装陈设专家、大音乐家、大医药学家”,《红楼梦》是“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汉字在全世界“最高、最超越、最伟大”之类。[10]鲁迅尝谓“专门家的话多悖”,信矣哉。
胡适在红学史上的开山地位,举世无异辞;周氏完全承其方法,成就实在于极力扩张材料。[11]故周之于新红学,可比基督教的圣保罗、禅宗的神会。但他晚年却指胡“实未建立一个堪称独立的新创的‘学’”,[12]贬胡所以扬己,实即暗示唯有他才堪当新红学教主耳。
按:周策纵曾评价《新证》“无可否认的是红学方面一部划时代的最重要的著作”,周遂藉此自重,并曲解其意为“从《新证》出现以后,红学才真正向前阔步前进”;[13]但周策纵明明称胡适是“‘新红学’的‘老祖宗’”,其《考证》等三篇论文“都是红学史上划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是新红学的开山之作”,[14]周氏何视而不见耶?
周氏求学生涯,虽坎坷而实甚幸运:胡适曾向邓之诚咨询《懋斋诗钞》的有无,只因邓故意不言,他后来始能发现其书,是为其接触红学最重要的机缘,此其一;[15]他与胡适素未谋面,胡即青眼相加,并慨然借出海内孤本甲戌本《石头记》等珍籍,他始有条件继续其研讨,此其二;[16]《新证》在1954年《红楼梦》批判前一年印行,可称及时,否则稍迟即无出版机会矣,此其三;批判运动展开后,作为红学考证的后起之秀,周虽受攻击,却由于毛泽东的幕后意见而得到保护过关,此其四。[17]
诗曰:红楼一梦百年过,众议纷纭已厌多。胡公考证开新教,大力君如圣保罗。
注 释:
[1]钱锺书云:“词章中一书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四册页1401)余英时亦云:“从学术史的观点来看,红学无疑地可以和其他当代的显学如‘甲骨学’或‘敦煌学’等并驾齐驱,而毫无愧色。”(《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
[2]俞氏虽受胡适影响,但所重在作品文本;而周氏则一依胡法,所重在作者家世(刘梦溪《红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页74-78)。两人互有不满,此亦一因(苗怀明《哪儿来的“恩恩怨怨”——俞平伯、周汝昌关系考辨》,《风起红楼》,中华书局2006年版)。
[3]周著对文献有不少误解,王利器《〈红楼梦新证〉证误》有严厉驳正(《耐雪堂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参《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页104);而周氏自谓:“从小未见过经史子集,更不要说‘读’了。我实际上是由一个只看见过《千家诗》的村童而妄意钻研一点学术的人,不闹笑话,那才是怪事。”(《红楼梦新证·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则非尽自谦也。(www.xing528.com)
[4]周氏后期在方法上提倡“悟性”,在实践上往往有如索隐派的“猜笨谜”(洪涛《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页9-10),宜乎与刘心武一唱一和矣。
[5]《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
[6]《陌地红情——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诗话》、《国际红学会》,《献芹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7]《〈石头记探佚〉序言》,《献芹集》。
[8]胡适自评:“我对《红楼梦》的最大贡献,就是从前用校勘、训诂、考据来治经学史学的,也可以用在小说上。”(据宋广波《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页479)
[9]钱锺书曾批评:“在解放前的中国,清代‘朴学’的尚未削减的权威,配合了新从欧美进口的这种实证主义的声势,本地传统和外来风气一见如故,相得益彰,使文学研究和考据几乎成为同义名词,使考据和‘科学方法’几乎成为同义名词。那时候,只有对作者事迹、作品版本的考订,以及通过考订对作品本事的索隐,才算是严肃的‘科学的’文学研究。一切文学批评只是‘词章之学’,说不上‘研究’的。”(《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钱锺书研究》第二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此虽由钱氏个人的治学立场出发,然亦足见当时学风之一般。
[10]《红楼梦与中国文化》,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页14;《还“红学”以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书法的本质是表现中华文化的“精气神”·周汝昌访谈录》,曹鹏《大师谈艺录》(一),南方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
[11]胡适曾谓周著《新证》“接受我的成分太多”(胡适复吴相湘函,见吴相湘《胡适之先生身教言教的启示》,《回忆胡适之先生文集》第二集,纽约天外出版社1997年版);余英时亦指:“……就考证曹雪芹家世而言,周君确是后来居上,在‘自传说’典范之下,《新证》足可以当集大成的称誉而无愧。但是从学术发展的观点看,《新证》则显然只是胡适考证的扩大与加深,没有任何基本理论上的突破可言。”(《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注[4])按:胡有《〈诗经〉言字解》,周《〈楚辞〉中的“予”》一篇即用其法;胡特别重视杨万里诗,而周亦选注《杨万里选集》。则周所受胡的影响,又不仅红学一端。
[12]《还“红学”以学》。
[13]《献芹集·自序》。按:“最重要的著作”一语,周策纵后来自刊文本改作“极重要的著作”(《周汝昌著〈曹雪芹小传〉序》,《红楼梦案——周策纵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
[14]《胡适的新红学及其得失》,《红楼梦案——周策纵论红楼梦》。
[15]参宋广成《胡适与红学》,中国书店2006年版,页234注[2];淮茗《〈懋斋诗钞〉·周汝昌·胡适》,《博览群书》2007年第4期。
[16]周汝昌《我与胡适先生》,《胡适研究丛刊》第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平生一面旧城东——纪念胡适之先生》,《天·地·人·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详参宋广波《胡适与红学》第四章;刘广定《1948年的周汝昌与胡适——从“甲戌本石头记”谈起》,《大师遗珍》,文汇出版社2008年版。
[17]孙玉明《红学: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页294;苗怀明《风起红楼》,中华书局2006年版,页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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