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纲(1901—1997),又名幼梧;生于广西贵县(今贵港市)。
西哲克罗齐有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若借以形容太平天国史,实最为贴切。盖清季以来,政党势力多将自身观念投射于太平一役,大抵自革命派至国民党一系,皆突出其反清运动,即民族革命方面;共产党则突出其阶级斗争,即农民革命方面。简又文、罗尔纲为斯学两大专家,而各服从国、共两党史观,一右一左,皆有所蔽;简氏著有《太平天国全史》、《太平天国典制通考》,纵横互补,为至今最全面最详实的皇皇巨制;然而论史料搜集之宏富,考订之精细,影响之深广,则必推罗氏为第一人。[1]
罗氏1930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文学系,随后应校长胡适所请,寄居胡家辅导其子;同时协助胡整理学术资料,包括胡父的《铁花遗著》及《聊斋全集》,特别注重文本的对勘与辨疑,由此获得严格的考据方法训练,遂奠定其一生的治学基础。[2]
罗在大学时曾涉猎上古史,有志于撰述《春秋战国民族史》,但胡适表示:“近年的人喜欢用有问题的史料来研究中国上古史,那是不好的事。我劝你还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吧,因为近代史的史料比较丰富,也比较易于鉴别真伪。”[3]罗氏得此提示,又机缘凑合,在返乡时发现晚清名将张嘉祥事迹的疑点,乃开始研讨太平天国史迹。是则罗得自胡氏者,又不仅方法而已。
按:胡适治学不专一门,特重方法的启发,其门下不仅猛人如云,且各人所专精的领域,亦不限于胡氏所长。罗氏而外,如顾颉刚、傅斯年之于古史,邓广铭之于宋史,吴晗之于明史,陆侃如之于诗史,俞平伯、周汝昌之于红学,皆称雄一方。[4]足见胡氏门庭广大,处处可通,此其所以为大宗师也。
罗氏前期专著有《太平天国史纲》,为精要的简史;[5]文集有《太平天国史丛考》、《太平天国史考证集》,发明甚多。五十年代后成绩更丰,重要散论汇辑为《太平天国史论文集》十集,包括记载订谬、史事考、史料辨伪、天历考、史料考释、文物图释、史迹调查及《丛考》甲、乙、丙集;其他杂稿则辑为《困学丛书》两册,另有专著《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多种。以新纪传体编写《太平天国史》四册,更可谓后期学问见解的总结,然论体裁,实不及简又文《全史》远矣。
在太平军本位之外,对于清朝一方,早年有论文《中国近代兵为将有的起源》,揭示有清一代中央兵权的旁落始于湘军建立,为观察晚清军政变迁的大文字;[6]由此延伸,又撰著《湘军新志》(后改名《湘军兵志》)、《绿营兵志》及《晚清兵志》。
此外,编辑《太平天国印书》、《文书汇编》及《史料丛编简辑》,集太平天国文献之大成。
太平天国史料素称混乱芜杂,正是考证的用武之地,而罗氏使尽浑身解数,于文献(如《江南春梦庵笔记》)、人物(如洪大全)、史事(如张嘉祥与洪秀全关系),无不溯其出处,订其真伪。顾颉刚治古史,罗治近世史,古今相去悬远,但皆将辨伪方法运用至于极致,可谓胡适怀疑精神最忠实的两大传人。[7]罗氏早期的旨趣,为彻底的实证主义,相信“一个历史家的任务,是在求真,是在传信……著者的态度必须站在客观的立场,在其著作中,著者不容有丝毫成见搀杂其间”,并自许其书“没有一处地方是根据不曾考订过的史料来写的。至于说到著者的态度,既不歌颂洪杨,也不咒咀洪杨;既不借往事以宣传,也不愿掩饰史迹的真相。著者只求在真确可信的史料中,写出一部真确可信的历史。”[8]即如兰克所谓“如实地说明历史”(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也。
惜乎1949年以后,史学为政治服务,太平天国作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自不能不在官方意识形态的笼罩下进行研究;而罗氏亦与时俱进,承认“考据工作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9]每以考据为工具,极力美化洪秀全及太平军,丑化曾国藩及清室。惟史料功力仍在,在局部考证上所得仍多,网罗文献之功尤不可没。
罗氏四十年代有《师门辱教记》(后改名《师门五年记》),回顾胡门受教始末,于“适之师”的教导极尽感念及表彰;[10]而至大陆举世批胡运动之际,乃反戈一击,与“胡适反动学术思想”、“胡适反动考据方法”划清界线,[11]此后长期讳言胡适;[12]晚年形势回暖,复撰《胡适琐记》,重新承认胡在方法上对他的影响,然久经洗脑,评价仍不无保留。
按:周汝昌对于胡的前后态度,亦经历类似的反复。[13]则胡适在罗、周的思想发展中,可谓经历正、反、合之辩证过程也。然胡自身始终一贯,反复者不过罗、周二氏,不过罗、周所置身的时代与社会耳。近半世纪大陆知识分子的思想沉浮,不多如是耶?
诗曰:五载胡门辱教多,等闲巨眼辨传讹。平生精力长毛史,其奈胸中党见何。
注 释:(www.xing528.com)
[1]牟润孙评曰:“罗氏致力研究太平天国,尽精详之能事,辨析问题,毫发不损。……惜乎马列史毛之说深入其心,摘举案牍文字,文致周纳,以为湘乡罪状。反覆辗转求证,以为太平军洗刷,强调其为秋毫无犯纪律之师。以偏盖全,以偶然之举,渲染为长久之事……”(《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下册,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另参祁龙威《罗尔纲与太平天国史料学》(《太平天国史学导论》,学苑出版社1989年版)、《考证学与太平天国史研究——纪念罗尔纲先生》(《困学真知——历史学家罗尔纲》,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按:简氏极重视史料,自期于客观,亦一如罗氏;然出于民族史观,极力拔高太平天国运动的意义,甚至称太平军若能成功,中国早已成为繁荣强盛的现代国家云云(《太平天国之盛衰兴亡观》,《金田之游及其他》,商务印书馆民国25年版;《〈太平天国全史〉导言》,《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太平天国典制通考·绪言》,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58年版),在观念上的谬妄亦不下于罗也。又,简氏尝借用《论语》“困而学之”语,自称后期“困学九龙”(《我研究太平天国史的经过》[下],台湾《传记文学》第三十二卷第三期);而罗氏自编论文选名为《困学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亦不约而同。另,吕实强于研究太平天国史诸家有评论:“萧一山先生因预存有民族主义立场,对太平天国虽有肯定,却多有批评;简又文先生因预存有民族主义与基督教的立场,虽有批评,但肯定者多;罗尔纲先生因为本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意识形态,则作全面之肯定,于其缺失,多予以辩解;郭廷以先生,则仅本乎人文主义,不先存任何立场,纯然根据资料秉乎个人良知论事乃不能不对太平天国作全面的谴责。”(《郭廷以先生对于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与贡献》,《郭廷以先生九秩诞辰纪念论文集》下册,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版)
[2]胡适据罗氏整理的《聊斋全集》目录对照表,撰《蒲松龄的生年考》(后改题《辨伪举例》),对罗氏启发极大,罗谓“《蒲松龄的生年考》是教我做考证的态度,《醒世姻缘传考证》是教我做考证的方法。……如果我的工作还有一点学术上的意义,如果我还说得上是适之师的一个门弟子,那么,我做学问的态度和方法,便是在这一年里亲承师教读了《蒲松龄的生年考》和《醒世姻缘传考证》两篇考证得来的”(旧版《师门辱教记》第二节)。他后来有名的《太平天国史料里的第一部大伪书——〈江南春梦庵笔记〉考伪》一文,即得力于同样的对勘法(参《太平天国史料考释集·重印题记》,三联书店1985年版;《胡适琐记》第十三节);但他仍用此法考订《水浒传》作者为罗贯中,则橘化为枳,未免牵强矣(《水浒传原本和著者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年版)。按:罗氏有《沿讹袭谬举例》(《太平天国史记载订谬集》,三联书店1985年版)、《史料失审致错举例》(《太平天国史丛考乙集》,三联书店1995年版),皆考订一事而见治史通例,其命题及方法即仿胡著《辨伪举例》;后来所编《困学集》第二辑,于旧文分别冠以《假设举例》、《本证举例》、《辨伪举例》及《笔迹鉴定举例》诸题,摹仿之迹更为明显。
[3]《师门辱教记》第三节。按:胡适对吴晗也有类似建议:“秦、汉时代材料太少,不是初学所能整理,可让成熟的学者去工作。材料少则有许多地方须用大胆的假设,而证实甚难;非有丰富的经验、最精密的方法不能有功。晚代历史,材料较多,初看去似甚难,其实较易整理,因为处处脚踏实地,但肯勤劳,自然有功。”(《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上册607-608)
[4]此外,郑振铎治文学史(小说史)实私淑胡氏;王重民、杨联陞在学问上自有渊源,与胡的关系在师友之间;唐德刚系胡五十年代流寓美国时的“小门生”,然论学则异途者也。
[5]金毓黻称罗著“着墨不多,而语语扼要,颇能明其因果演变之迹,后来者不可知,而旧有诸作,殆恐无以胜之”(《中国史学史》第七章)。又,胡适当时称此书“叙事很简洁,是一部很可读的小史”,但缺点是“不免时髦”,盖指罗过于认同太平军,偏于左(罗尔纲《关于〈师门五年记〉》,《师门五年记》,三联书店1995年版);而后来论者却批判罗美化曾国藩、李鸿章,偏于右(《初步批判我在太平天国史研究中的错误观点》,《太平天国史丛考丙集》,三联书店1995年版)。
[6]廖伯源撰有《论汉末“兵为将有”之形成》(《秦汉史论丛[增订本]》,中华书局2008年版),疑即受罗氏启发;东汉末年“兵为将有”始于董卓领兵征讨黄巾军,亦犹晚清“兵为将有”始于曾国藩创立湘军镇压太平军。
[7]罗氏曾对胡适称:“敢于怀疑太平天国史料之真或伪,史事之实或虚的,乃学生开其风气,进一步而做考订的工作,也是学生一人披荆斩棘。”(罗1947年致胡函,据《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下册页832-833)后来又谓“研究历史,应该首先作史料的鉴定,而史料鉴定的工作,却以‘辨伪’为第一件大任务”(《太平天国史料辨伪集·自序》,三联书店1985年版)。按:早期治太平天国史者,谢兴尧亦有劳绩,但他有掌故家作风,考证稍欠精密;如他于“洪大全”其人、《江南春梦庵笔记》其书皆信之不疑(《天德王洪大全传》、《读江南春梦庵笔记跋尾》,《太平天国史事论丛》,商务印书馆民国24年版),而后来罗氏皆力证其伪。
[8]《太平天国史纲·自序》,商务印书馆民国36年版。
[9]《说考据》,《困学集》;参《谈治学》,《困学丛书》第二种,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罗氏又批判自己过去的“纯技术观点的考证方法”及“客观主义的立场”(《初步批判我在太平天国史研究中的错误观点》)。
[10]严耕望称许“此书不但示人何以为学,亦且示人何以为师,实为近数十年来之一奇书”(严1959年致胡适函,据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校订版,第八册页2989)。按:三联版《师门五年记》内容多有增改,已非旧观;罗氏以文本校勘著称,而于己作却随意改动且不加说明,殊未能贯彻考据家与史学家的精神。
[11]《两个人生》,《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二辑,三联书店1955年版。
[12]罗氏不仅刻意隐去师承,更将其治学方法归功于母教:“母亲不认识字,她把她儿时从她母亲听来的故事说给我听,使我百听不厌。我听了她说的故事,总是追问她:‘山熊奶奶怎样会变人啊?’‘羊公公为什么给狼吃掉呢?’‘仙女在哪里啦?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呢?’诸如此类的问题,看来是把母亲问绝了……这样,她又在我好问的同时,培养成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习惯。二十年后,我才知道这正是乾嘉学派治学的好态度。”(《我是怎样走上研究太平天国史的路子的?》,《太平天国史丛考丙集》;又见《困学集》)以辨伪家而自我伪饰其治学历程,可笑之至。
[13]参宋广波《胡适与红学》第四章,中国书店2006年版;苗怀明《师生之谊还是论争对手——对红学史上一段学术公案真相的考察》,《风起红楼》,中华书局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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