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以著史而赢得雅俗共赏者,有黄仁宇、唐德刚、高阳、吴思诸家。黄藉《万历十五年》名动一世,动辄“大历史”,而以今律古,强牵史事以就己,实为历史目的论;[1]高有《清朝的皇帝》、《同光大老》、《清末四公子》,皆出入文史,惟往往信口开河,流于附会,终嫌“野史”作风;[2]吴以“潜规则”概括官场黑幕,以“血酬定律”解释帝国起源,亦声名鹊起,然近乎“厚黑学”一路,仍不脱民间智慧。[3]即以史笔而论,亦皆不及唐氏之生龙活虎也。
唐氏抗战期间考入(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受教于金毓黻、顾颉刚、沈刚伯、缪凤林、贺昌群、郭廷以等名师。[4]1948年留美,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以后留校任教;曾兼任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及亚洲学系系主任,授课极受追捧。
唐氏以通俗化、本土化的历史写作驰名,所著以中国近现代史方面最为重要,亦最有影响,《晚清七十年》(台湾版分作五册)尤称代表作。[5]其书突出关节,分论太平天国、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义和团与八国联军、袁世凯与辛亥革命四大主题,每穿越时空,以异代的人物史事相比拟,打通古今,知人论世,是其特色,虽非史学正途,却非正途史家所能为;下笔更信马由缰,虽稍显枝蔓,甚至流于油滑,然议论跳脱,嘻笑成文,无疑是最引人入胜的中国近代史。另有《袁氏当国》,述论北洋政府时代,实即《晚清七十年》之续,然见解多承前作,笔力亦有不逮;《毛泽东专政始末(1949—1976)》则以时代太近,隔海论政,不免道听途说,粗枝大叶,尤等而下之。至于他提出中国历史的两次转型论,并将近世至今的第二次转型比喻为“历史三峡”,则大抵不过西方现代化史观的山寨版,亦不无黄仁宇大历史观的意味,其本人虽津津乐道,而理论思辨终非所长。
唐氏又是中国口述史学的开创者,五六十年在哥大先后整理《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皆民国史不无或缺的参考文献。[6]其中《胡适口述自传》一种,更以杂文笔法为注解,借题发挥,指东打西,可谓文献注释史上的别体。[7]另有《胡适杂忆》,亲切生动,亦为就近观察胡适的奇作。其他学术杂论,复多见于《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两编。
唐人刘知几论史学素养,特举才、学、识三项;今观唐氏,则“才”、“识”俱佳,“学”虽稍逊,而能另增一“趣”字。其书以论带史,借古说今,处处有我,可称史话(史谭)兼史评(史论)的现代变体。其长处在文笔,在议论,史料则顺手拈来,考订亦偶有粗疏,故不符合今日学院派史学的标准;[8]然在学术趋于枯燥的专业化之时,叙事史的传统自不当绝,史有别裁,不可无此一家也。以其文章诙谐百变,姑拟之为梁山泊鬼脸儿,可乎?
按:台湾半世纪以来,郭廷以创办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重视档案整理与专题研究,资源丰厚,为学院史学的代表;刘绍唐主编《传记文学》杂志,重视个人史料(回忆录)的抢救,号称“野史馆”,为民间史学的代表。[9]唐氏早年科班出身,师从郭廷以,[10]又长期在美讲授史学,著有《中美外交史(1844—1860)》(英文);[11]但晚年却回归本色,论著多系应刘绍唐之邀而作,大都发表于《传记文学》,盖不入“国史馆”而入“野史馆”矣。
唐氏五十年代居纽约时,与胡适交往密切,但他在学问上自有立场,对胡虽尊重而不迷信。胡当年最喜引用唐代洞山和尚(良价)事教导后辈:洞山极敬其师,而旁人问洞山:“你肯(按:赞同)先师也无?”答:“半肯半不肯。”问:“为何不全肯?”答:“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唐氏由此引申:“胡适之先生讲学一辈子的要旨,就是叫他的学生们‘做个不受人惑的人’。——‘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们继承胡学、研究胡学,就千万不能忘掉这一条胡适遗教的中心要义。对老师我们要‘半肯半不肯’。……不肯定胡适的大方向,中国便没有前途!不打破胡适的框框,中国学术便没有进步!”[12]其意甚是。学林点将,评判前贤,不亦当“半肯半不肯”耶?
诗曰:大历史观殊浪传,血酬定理野狐禅。淋漓那及唐公笔,大话同光七十年。
注 释:
[1]对黄氏观念上的批评,可参胡文辉《局部或有所见,大体仍属不经——黄仁宇大历史观批判》(《东方》2002年第3期);史料上的批评,可参李龙潜《也评黄仁宇著〈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暨南史学》第五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又见《明清论丛》第九辑,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2]参胡晓明《是以诗证史,还是借诗造史?——以高阳论“董小宛入宫”为中心的讨论》,《诗与文化心灵》,中华书局2006年版。(www.xing528.com)
[3]参洪振快《吴思没说透:吴思历史解释框架评议》,《亚财政:非正式财政与中国历史弈局》,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按:吴氏所谓“血酬定律”,亦如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金观涛的“超稳定结构”,乃至姜戎的“狼图腾”,皆欲以单一视角及简单框架解决中国历史的全盘问题,尤显无能为力。
[4]唐氏当时得顾颉刚指导,撰有《中国郡县起源考——兼论封建社会之蜕变》(《晚清七十年》第一册,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又见《胡适杂忆》[增订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5]《晚清》综论部分(第一册)多未收入大陆版,但分论部分(二至五册),大陆版仅作局部删削。
[6]唐氏自称所作为“世界最早的中国口述历史”;后来中研院近史所的口述历史系列,也由于唐氏向胡适提议才开展(《文学与口述历史》)。另,唐1990年曾为张学良作口述录音,后整理为《张学良口述历史》,然无关大局,价值平平。按:在史料的性质与价值上,回忆录(个人自撰)与口述史(旁人记录)略等;唐氏早期致力于口述历史,晚年复重视《传记文学》所见的私人回忆,固顺理成章也。
[7]近代译人,自严复至殷海光,多于译著中附以个人议论,唐译实亦此体的流变也。
[8]陈悦谓唐著《晚清七十年》有“基础性的错误”(《北洋海军军舰“主炮晾衣”说考辨》);张耀杰甚至指他“连最低限度的学术常识和学术规范都不予遵守”(《〈袁氏当国〉的历史谬误》,《民国背影——政学两界人和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按:唐在哥大曾讲授中国近代史料课程(参《张玉法先生访问纪录》,《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版),只不过他不屑于“以注脚(footnote)做学问之美国式繁琐史学”(《自序:告别帝制五千年》,《晚清七十年》第一册),故落笔之际,往往天马行空,好奇志异,不尽拘束于史料层面耳。
[9]参刘绍唐《野史二十年》,《不容青史尽成灰:刘绍唐文集》,台湾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沈云龙《“野史馆”与“后野史亭”》,《民国史事与人物论丛续集》,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唐盛誉《传记文学》的民国史价值,以为不亚于大陆“文史资料”系列,而刘作为主持者更是“以一人而敌一国”(《“以一人而敌一国”——为刘绍唐先生创办〈传记文学〉二十年而作》)。
[10]唐德刚《中国近代史的拓荒者郭廷以先生——纪念业师郭廷以教授逝世二十周年》,《走过忧患的岁月——近史所的故事》,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版;又见《晚清七十年》第一册。
[11]尚有论文《清朝人与美国佬(1784—1911)》,中译改题《清季中美外交关系简史》(收入《史学与红学》);《读王尔敏著〈晚清商约外交〉的心得和感想》一文,融贯其国际政治观,纵横古今中外,议论风生,尤为精彩(王尔敏《晚清商约外交》,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按:王尔敏称唐氏为外交史大师,与蒋廷黻并列,似嫌夸大(《鬼谷先生唐德刚》,《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胡适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作用——纪念胡适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胡适与近代中国》,台湾时报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1年版;另参《胡适时代·卷土重来——胡适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演讲会讲稿之一》,《书缘与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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