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黻(1895—1965),湖南邵阳人。
每一时代皆有其“近代”,而每一时代的“近代史”皆为历史学的新疆。民国以来涉猎近代史者,有一显一隐两大流别:主流为学院派,引入西学方法,重事件重制度,重官方档案材料,胜在系统整齐;另有一潜流为掌故派,承续本土的“野史”传统,重人物重故实,重私人传闻材料,虽不免零敲碎打,然补史之功,亦不可忽。近人如徐凌霄、徐一士兄弟,如黄濬(秋岳)、瞿兑之、谢兴尧、高伯雨,皆一时掌故名家,惜乎老辈凋零,今日之域中,几乎尽是学院派之天下矣。[1]而论学院派的开山,则必以蒋氏为首要。
蒋氏幼年就读于基督教背景的湘潭益智学堂,以后留美十年,更系统接受自高中至大学的现代西式教育,至1922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返国后在南开、清华历史系先后任教授兼系主任,尤其清华六年,为其个人治学与科系规划的黄金时代。[2]
蒋氏留美博士论文为《工党与帝国》,以英国工党的外交政策为主题;此后他因地制宜,遂顺理成章地研讨中国近代外交。其代表作《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中卷)打破历来以“蓝皮书”(西方外交文件)为中心的史料限制,自中国本位出发,在浩如烟海的原始文献中下功夫,谨于去取,突出重点,纲举目张,每节引论亦有见解,实可见其通盘性的眼光,非仅史料汇编而已。得此一编,蒋氏遂被视为“替中国外交史导航的人”。[3]
由近代外交,其论学更扩张至整个近代,如他本人所言:“可以说我是发现一个新大陆——中国近代史。”[4]他以撰写一部权威的近代史为终生志业,而最终仅有五万余字的《中国近代史》(后改题《中国近代史大纲》)传世,然论述扼要,眼光远大,亦足不朽;另有专著《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忧世用世,乃有国际视野之作。重要论文有《琦善与鸦片战争》、《东北外交史中的日俄密约》、《中国与近代世界的大变局》若干,皆以论带史的名篇。
按:鸦片战争为近代中国世变的一大象征,而蒋著《琦善与鸦片战争》一文突破俗见,为琦善翻案,并藉鸦片战争一役重估晚清史的得失,指出林则徐的“被罢是他的终身大幸事,而中国国运的大不幸。林不去,则必战,战则必败,败则他的声名或将与(叶)名琛相等。但林败则中国会速和,速和则损失可减少,且中国的维新或可提早二十年”,思路明晰,议论警辟。[5]今人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一书,较之蒋氏此文,史料及考订固胜之远甚,而识见则仍有逊色,其胜处在能作实证研究,就事论事,对于大陆数十年来泛政治化的近代史观作一拨乱反正耳。
蒋氏论学,以历史为专业,而实以政治为方向;他不仅是史学家,亦是政论家。[6]他于国际形势胸有全局,所论精辟透彻,且不离中国的具体处境,不作抽象的概念游戏。三十年代前半的《独立评论》时代是他论政的巅峰,也是他一生最有光彩的段落。观其一生遗文,亦以时论文字为多,身后汇编为《蒋廷黻选集》六册(台版);而真正的专业论著,不过《中国近代史论集》一册(台版)。他对现实政治的关注,固然使其精力多消耗于史学之外;然而他论史之所以高出群侪,实亦得力于其政治视界也。[7]
按:治上古史,史料太少,且古今语境隔阂,难在考证,非有专门的古典学问素养不能深入;治近世史,则史料太多,意识形态易生干扰,难在裁断,非有史识贯注不能臻第一流境界。[8]故近代史虽成显学,方兴未艾,然从事者固多如牛毛,而大成者仍罕如麟角。蒋氏成绩寥寥,原不足以占梁山泊一席之地,惟拓荒有功,识力亦高,佳人难再得,故仍举为近代史研究的代表。[9]
蒋氏以议政而蒙蒋介石赏识,1935年走向政治的不归路,历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驻苏大使、中国善后救济总署署长、台湾“常驻联合国代表”及“驻美大使”等要职,被称为“民国以来学者从政最有成就的一位”。[10]而他虽感念蒋介石的知遇,但一生始终谢绝加入国民党,[11]并一度拟另组“中国自由党”以挽救政局,则他身在政治江湖,终不失书生本色。
李济回忆,他曾问蒋氏:“廷黻,照你看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满足多,还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满足多?”蒋当时反问:“济之,现代的人是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12]张骞以西汉使节而凿空西域,蒋氏隐以自比,其言下之意,似谓史学家较之外交家更能名留后世;则蒋氏本人终成张骞而非司马迁,亦不能无所憾乎?[13]
五十年代台湾中研院设立近代史研究所,由郭廷以一手筹创,以后成绩丰硕,可谓半世纪以来近代史学的最大重镇。郭氏早期治史亦颇受蒋氏启发,[14]然无论郭氏本人,抑或他培养的近史所群体,皆属于踏实之学,而非高明之学,在学风上固不能继踵蒋氏也。[15]
诗曰:晚清痛史赖重编,一战全输鸦片烟。传世藏山亦辛苦,不如投笔作张骞。
按:第三句典出《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注 释:
[1]五十年代后流寓台港的左舜生、沈云龙、吴相湘、苏同炳(庄练),则兼有学院与掌故两派的作风。(www.xing528.com)
[2]蒋氏主张以历史事件及大势为研究对象,而反对“为研究版本而研究版本、为研究古籍而研究古籍”;如在两汉史方面,就不甚认同杨树达式的文献学取向(《蒋廷黻回忆录》第十二章;参陈之迈《蒋廷黻的志事与平生》,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页23)。这最能体现他的史学观念,亦可见他经营清华历史系的旨趣。
[3]语见刘崇《蒋廷黻先生的治学与教学》,据张玉龙《蒋廷黻社会政治思想研究》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页66。按:在蒋氏以前,已有多种中国近代外交论著问世,但多浮于表面,未能发掘第一手史料(张玉龙《蒋廷黻社会政治思想研究》,页66);惟沈惟泰留美时所撰博士论文《1839至1860年间中国外交政策》,已据新公布的清代档案研治外交史(孙宏云《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展开:清华政治学系的早期发展[1926至1937]》,三联书店2005年版,页62)。
[4]《蒋廷黻回忆录》第十二章。关于民国时期的近代史学概况,可参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75-77)。
[5]吴相湘评此作“自然是他多年研究的心得,也可能是有感于民国十八年中俄中东路冲突的因果与所谓‘革命外交’的宣传而发为忧愤的”(《蒋廷黻学以致用》,《民国百人传》第一册,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可知此文的撰写,亦融入蒋氏对其自身所处时代的政治感受。
[6]蒋氏入读哥伦比亚大学时,始修新闻,复改修政治,最后再修历史;盖读新闻是梦想“能左右中国政治”,而读历史则是相信“获得真正的政治知识只有从历史方面下手”(《蒋廷黻回忆录》第九章)。皆不离于政治也。
[7]刘崇称蒋氏“以政治家的经纶,研究家的功力,来探讨中国外交史”(《国立清华大学》,据李敖《蒋廷黻和他走的路》引),可谓知言。
[8]论基本的学术准备,上古史自远较近代史为难,然近代史亦自不易,谢国桢尝言:“揅治史学者本无年代远近之分别,其解决问题也能影响于社会,其功用则一;惟史迹之年代较近者,则于今日之情况也较切,而影响于现代社会也为尤深。……然治近代史亦正未易言也。虽获有新发现之史料,然必具有丰富之常识及锐敏之别裁,再辅之以社会科学别国方言,互相印证,互相发明,而后治近代史始庶乎可言。若缺其一,皆不足以言治近代史也。”(《清初史料四种·序》,北京图书馆民国22年刊)晚年仍谓:“治古代史不如治近代史,而治近代史或以往有趣味的问题,感觉着更为重要。”(商传《读〈瓜蒂庵小品〉——纪念谢国桢师百年诞辰》,《求真务实五十载:历史研究所同仁述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谢氏以明史专家,而特别强调近代史研究的重要性与困难性,甚有说服力。至于晚近治近代史的桑兵声称“治晚近史的艰难与治古史只是方式有别,而程度无异,甚至有过之无不及”(《陈寅恪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则未免王婆卖瓜,过犹不及矣。
[9]邓嗣禹四十年代末评论:“尽管很多学者投身于近世史的研究行列,但是除了蒋廷黻以外没有人堪称高水平。”(《近五十年中国历史编纂学》,《海外中国学评论》第三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
[10]现代学而优则仕的典型,亲国民党者有蒋氏,而亲共产党者有吴晗(官至北京市副市长),正成对比。按:蒋氏弃学从政,在纯学术立场自属可惜,如钱端升就表示“他如果不去行政院,留在清华教书,他在外交史方面会有大成就”(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176);但李敖却自另一角度,对其出仕极力褒扬,称“蒋廷黻是中国学人从政的一个榜样——一个‘清高’的、‘光荣’的、‘最后一个机会’的、‘有很大贡献’的一个标准样品。在轲颠沛的中国官场上,多少从政的学人都愁眉不展了,蒋廷黻在此必然是个例外,也应该是个例外。只有他的例外,才能延续中国学优则仕的一个传统”(《蒋廷黻和他走的路》)。另,就在蒋氏参政前数月,他在国外演讲时有言:“历史已经使知识分子阶级成为中国人民的领袖,我们无意谦让。”(《中国目前的形势》,据《费正清对华回忆录》引,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页102)可见其自视之高,抱负之大,然则区区“大使”或“常驻代表”,岂即其所愿哉?
[11]上海档案馆今存蒋介石约请蒋氏参加国民党的亲笔信函(张玉龙《蒋廷黻社会政治思想研究》,页333)。
[12]《回忆中的蒋廷黻先生——由天津八里台到美京双橡园》,《感旧录》,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版;参陈之迈《蒋廷黻的志事与平生》,页140-142;李敖《〈蒋廷黻选集〉序》。按:柏拉图有言:“宁愿作诗人歌颂的英雄,不愿作歌颂英雄的诗人。”蒋氏或可据此答复李济欤?
[13]台湾史家杜正胜曾自言:“政治是变幻的,文化才永恒,对一个年已半百的历史家而言,扰攘的政治真如白云苍狗,瞬息即逝。历史研究和他的生命不能断作两橛,他不但要解答历史客观存在的问题,也要从历史中参透人生的意义。”(《从〈周代城邦〉到〈编户齐民〉》,《古典与现实之间》,台湾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但他终由永恒的文化,转向变幻的政治,就任台湾“教育部长”,亦如蒋氏之舍司马迁而作张骞也。
[14]见郭廷以《近代中国史·例言》。另,费正清早年亦颇得蒋氏提点(参《费正清对华回忆录》,页97-107),则今日美国于中国近现代研究蔚为大国,蒋亦可谓其别祖矣。
[15]郭氏领导下的近史所,早期得到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财政支援,利之所在,颇招物议;吴相湘、王德昭1959年曾联名致函中研院院长胡适,提议以蒋代郭(吕实强《郭[廷以]所长筚路蓝缕创所与辞职风波》,《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版)。胡适亦甚觉不满,私下表示:“近代史所里这一班人实在太弱了,应该趁福特愿意给钱补助所外有成绩学人的机会,把近史所扩大充实起来。为什么要关起门来不多招些学人呢!这几年,史语所里的人看他们不起,外面如某某某某等也看他们不起……”(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页157)若当日以蒋氏主持,藉其资望魄力,或能更上层楼,而稍与史语所抗手乎?又,据全汉昇回忆,胡适曾有意让他接任近史所筹备处主任一职,为其婉拒(《回首来时路》,《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下册,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8年版),此亦有关佚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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