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1901—1990),字季特,号梦桐,晚号圭翁;江苏南京人。
近世以来,趋新一派的学界胜流如王国维、梁启超、胡适,皆曾究心于词学,然仅出其余力,纵居高声远,终非一代词宗。而旧派朱祖谋(彊村)以朴学方法治词,汇辑群书,校理异文,集大成而领风气,可谓近百年词学的大老,唐氏亦承其余绪者也。[1]
唐氏自幼孤苦,十二岁始读小学,十五岁入读江苏省立第四师范学校,颇承校长仇埰的识拔;[2]1922年考入东南大学(后改名中央大学),从吴梅学习词曲,考虑到学有专攻,遂专力于词,而定其学术上的终身。
朱祖谋校刻《彊村丛书》,收唐宋金元词集一百七十余种,虽精而未得其全;唐氏三十岁时乃发愿编纂《全宋词》,费六载之力而成初稿,至抗战时刊行。其书综合诸家词总集、宋人别集所附词、宋词选、佚词各项,并旁采笔记小说、金石方志、书画题跋、花木谱录、应酬翰墨乃至大型类书,得千余家、二万余首,辨其作者,正其讹字,补其佚篇,“集诸家之大成,创亘古之伟业”。[3]是为唐氏一生最重要、也最闻名的贡献,可与逯钦立所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并列,为现代以来古典文学研究史上两大文献工程。
唐氏在搜集宋词的同时,亦附及金元词资料,以后编成《全金元词》;又网罗历代词学专著,编成《词话丛编》,吴梅许为“词林之巨制,艺苑之功臣”;[4]又征引原始文献,以词系事,“以宋证宋”,编成《宋词纪事》。凡此皆词坛不可无之作。此外,《南唐二主词汇笺》总括诸家,《词苑丛谈》(校注)补缀出处,于前人皆能踵事增华;《宋词三百首笺注》详于故实,《唐宋词简释》偏于赏鉴,于后学皆能指示门径。
至于散篇论撰,精要者已见《词学论丛》。[5]其中辑佚如《石刻宋词》、《〈四库全书〉中宋人集部补词》,考证如《宋词版本考》、《宋词互见考》、《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两宋词人占籍考》,[6]校勘如《〈全宋词〉跋尾》及《续录》,皆由编集《全宋词》而引出。其他或编年,如《南唐二主年表》;或考订,如关于柳永、陈亮事迹,关于文天祥《念奴娇》词真伪;或札记,如《读词》五记;或论评,如综述历代词史,分论唐至清末词家。大抵而言,其考据皆出于典实,而论说每归于平正。
按: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一词,近人多疑其伪,夏承焘即主其说,而唐氏则自文献流传角度认为“不足以证明此词是伪作”;[7]但另一方面,唐氏亦有《文天祥〈念奴娇〉词辨伪》,考定《念奴娇·水天空阔》一词非文氏作品,而与夏承焘辨岳词之伪相呼应。则其于两大“民族英雄”的词作,一论其真,一定其伪,皆出于就事论事,各自据实立论,正是学者风度也。
现代词学研究名家辈出,而一般推唐氏与夏承焘、龙榆生三氏成绩最多、影响最大。夏侧重人物事迹、音谱及声律,以考订见长;龙侧重词人述论、词体分析,并以词学的传布与普及著称;而唐则侧重词学文献的整理,与夏相比,考证之功不及,而搜辑之功远过之,为己之学不及,而为人之学远过之。盖其《全宋》、《词话》两编,总汇文献,求全求备,于词学实不可或缺,作为词学史上的基础性贡献,堪称空前绝后。[8]故赵尊岳曾叹“其治学之专,为之低首”;[9]程千帆评唐氏亦有谓:“并世学人如夏瞿禅(承焘)、詹祝南(安泰)、龙榆生皆治词甚专,然翁则专之专者。近贤始以清儒治经史之术治词……此可总称之曰词学文献学。翁可谓此学一大师也。”[10]以其最专于此,“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举为词学家的代表。
唐氏享寿甚高,然暮年体衰神竭,多主编“鉴赏辞典”耳。尝谓门人:“你读过夏老(承焘)主编的《金元明清词选》吗?那本书最好的就是没有收钱谦益等降清的变节分子,你编《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也决不可收钱谦益。”[11]此亦如钱仲联编《近代诗钞》,于郑孝胥、梁鸿志、汪精卫、黄濬诸家斥而不录,皆因人废言,不免局限于时代观念;较之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极力表彰钱谦益心事,其识见固远逊之矣。
诗曰:彊村大力奠词林,后起诸家各用心。赵宋风流归一手,狂沙披尽是黄金。
注 释:
[1]唐氏为吴梅弟子,但对朱氏亦甚推崇:“近百年来,词人辈出,词集亦大量刊行,词学由附庸变为大国,盛极一时。……前辈笃好之专,用力之勤,钻研之深,搜集之富,校勘之精,为中外学者提供大量研究资料,奠定祖国词学复兴之基础,贡献巨大,功不可没;其间逝世最晚,影响最大之作家,端推朱祖谋氏,鲁殿灵光,举世景仰,良非无因。”并自承:“虽未曾趋前请益,然读其词作与论著,受益良多。”(《朱祖谋治词经历及其影响》,《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www.xing528.com)
[2]仇埰亦词家,有《鞠词》,并辑《金陵词钞续编》,尝谓:“圭璋治学之勤,辑著之广,我不如也,千百年后,我将因圭璋而名。”(唐棣棣、卢德宏《词学大师唐圭璋——记爸爸的一生》,《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3]此潘承弼语(唐圭璋《〈全宋词〉跋尾续录》附,《词学论丛》)。按:在唐氏《全宋词》以前,同门赵万里已编定《校辑宋金元人词》,对他深有启发及影响(参唐圭璋《读词三记·赵万里对词学之贡献》,《词学论丛》);六十年代王仲闻代唐氏修订《全宋词》,增补二百四十余家、一千六百余首,功绩亦甚大,然因政治问题未得署名(参唐圭璋《自传及著作简述》、曹济平《追念圭璋师》、杨海明《回忆唐圭璋先生二三事》,《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
[4]《词话丛编序》。关于《词话丛编》收录方面的缺憾,可参王兆鹏《词学史料学》第七章,中华书局2004年版。
[5]其著作详目见《唐圭璋先生著述年表》,《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
[6]此四篇曾合刊为《宋词四考》。
[7]夏承焘《岳飞〈满江红〉词考辨》,《月轮山词论集》,收入《夏承焘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唐圭璋《读词续记·岳飞“怒发冲冠”词不能断定是伪作》,《词学论丛》。
[8]关于三家的治学特色,参谢桃坊《中国词学史》第六章,巴蜀书社1993年版;另参施议对《夏承焘与当代中国词学》、曹济平《唐圭璋先生对词学的贡献》、宋路霞《现代词人龙榆生及其词学贡献》,皆载《学境:二十世纪学术大家名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9]《南唐二主词汇笺·赵序》。
[10]《圭翁杂忆》,《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另,程又评夏承焘“于词学有不可及者三”:“用力专且久,自少至老,数十年如一日”;“以清儒治群经子史之法治词,举凡校勘、目录、版本、笺注、考证之术,无不采用,以视半塘、大鹤、彊村所为,远为精确。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当世学林,殆无与抗手者”;“考订词章,每难兼擅,而翁独能兼之”(《论瞿翁词学》,《词学》第六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然此三事,不亦可持以誉唐氏欤?论唐则谓之“专之专者”,论夏则谓之“无与抗手”,两头说好话,则未免见佛拜佛、见鬼拜鬼矣。
[11]见王步高《唐门立雪二三事——纪念唐圭璋师逝世10周年》,《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按:唐曾自述:“余见《世界文库》中所载敦煌之《云谣集》错字颇多,因据伦敦、巴黎两本及罗振玉刻本写《〈云谣集〉杂曲子校释》一文。后见王重民校辑《敦煌曲子词集》及潘重规校辑《〈云谣集〉新书》皆完全不用罗本,殊觉非实事求是之道。”(《词学论丛·后记》)唐氏因钱谦益降清而排斥其作品,与王、潘因罗振玉附日而排斥其刻本,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皆“非实事求是之道”;唐之责人,岂非乌鸦笑猪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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