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兰(1901—1979),字景兰,号立厂(立庵、立盦);江浙秀水(今嘉兴)人。
唐氏以古文字及古铜器研究知名于世,而其人实博学多通,非仅专门家而已。吴世昌曾对唐作大言:“当今学人中,博极群书者有四个人:梁任公,陈寅恪,一个你,一个我!”[1]虽属友朋间的戏语,亦非尽虚言。
唐氏少年时代就读商业学校,后改习医,仍不好之,又自学诗词,亦如鲁迅、郭沫若、李方桂之弃医从文;复就学于无锡国学专修馆,颇以诗词见赏于师友,[2]而又转治小学,成《说文注》四卷。后北上谋生,受知于罗振玉、王国维,遂身与近世学术潮流。
按:王国维二十年代有谓:“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学者,余所见得四人焉:曰嘉兴唐立庵友兰,曰东莞容希白庚,曰胶州柯纯卿昌济,曰番禺商锡永承祚。立庵孤学,于书无所不窥,尝据古书古器以校《说文解字》……”[3]此即所谓“古文字学四少年”,论各人著作,商氏零碎不成系统,柯氏从政而少有成,以容氏最为齐整;然若论学问的博洽、见解的精微,则容亦需让唐氏一头地也。[4]
唐氏在古文字方面的论著,早期有《古文字学导论》,在个人心得的基础上,概述上古汉字的演变及特征,以及考订文字的方法,并突出偏旁分析法,在古文字考释多流于射覆猜谜的时代,树立起规范化的学术标尺;又有《中国文字学》,突破传统的文字观,提出“三书说”,简明地将汉字划分为象形、象意、形声三类。而具体的文字考释,则大都见诸《殷虚文字记》、《天壤阁甲骨文存》两书,知难而上,每多新解。零篇如《获白兕考》订正董作宾的解读,亦耳目一新。论其境界,在古文字学史上,似仅于省吾、裘锡圭可与相匹。[5]晚年尚有《殷虚文字综述》,将可识的甲骨文增至二千余字,并重新作出分类、隶定及考释,惜尚未整理刊布。
在青铜器方面,论文已汇辑为《唐兰先生金文论集》,其中《周王钟考》、《西周铜器断代中的“康宫”问题》、《论周昭王时代的青铜器铭刻》诸篇,释文断代,尤为深造自得之作。[6]另有专著《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虽仅成周穆王以前部分,但在文字释读和器物系年上多自出机杼,已足以在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之外独树一帜。
其他方面的论述尚多,包括中国文明起源、先秦史地与文献、侯马盟书、石鼓文、敦煌遗书、诗词、书画等项。[7]较特出者如关于音韵,早年有《切韵中所见隋唐以前的韵母考》、《“韵英”考》、《论唐末以前韵学家所谓“轻重”与“清浊”》,另有未刊稿《致陈寅恪书》,亦讨论《切韵》问题;关于帛书,晚年有《〈黄帝四经〉初探》、《马王堆帛书〈却谷食气篇〉考》、《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兼论其与汉初儒法斗争的关系》,对晚近的简帛研究深具影响。
此外,待刊稿亦为数甚夥,除去“文革”期间遗佚的《中国文字学续编》、《六国铜器铭文研究》及《高本汉音韵学批判》,尚有《商周文字研究》、《古籍新证》、《尚书研究》、《石鼓文图录》、《宋词校注》等一大批。[8]
唐氏好作大计划,而多未完成;已完成者,又多有亡佚;未亡佚者,又多有待整理;已发表者,则散落各处,至今多未结集。故一代未尽之才,颇觉身后萧条。[9]相比之下,陈梦家年寿不及,功力亦逊之,但能集中精力,善于著书,正成一对照也。
唐氏为人,颇热中趋时。1947年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他私下“请求”胡适推荐;两年后江山易主,他在《人民日报》刊文,表示能参加党训班是“无比的光荣”,遂为胡适所讥。[10]反右时他更积极响应,撰《剥去右派分子陈梦家所谓“学者”的画皮》,不惜对旧友落井下石;[11]1961年政协座谈会,宋云彬日记云:“章乃器搬弄许多数字,表示对农村缺乏劳动力及去年粮食减产之说怀疑,唐兰驳之,谓章诽谤了大跃进。”[12]亦可见其左倾;毛泽东去世后,唐氏以《主席活在我心中》为题作悼词,初拟作一百首,而写至二百余首犹未了。[13]忠心如此,去世后被所属的故宫博物院追认为中共党员,宜矣。
按:五十年代以后,世易时移,旧知识分子积极向党靠拢,亦大势所趋。如郭绍虞六十三岁入党,罗尔纲五十七岁入党,陈垣七十九岁入党,金岳霖六十六岁入党,竺可桢七十二岁入党,黄云眉六十三岁入党,梁思成五十八岁入党,贺麟八十一岁入党,皆其例。[14]而唐氏与时俱进,紧跟中央,何迟至身后始得魂归组织耶?
诗曰:国专无锡以诗鸣,追认党员身后荣。四少年中君最健,却教朴学掩才名。
注 释:
[1]周一良《毕竟是书生》、《纪念陈寅恪先生》。按:钱仲联谓嘉兴籍学人中,唐为沈曾植后第一人(范笑我《笑我贩书续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页72、页217)。(www.xing528.com)
[2]钱仲联为唐氏的国专同学,指唐“工倚声,诗亦步趋宋贤,参以玉谿,与海藏诸老唱和,北方诸名宿皆推服之”(《十五年来之诗学》,《梦苕庵诗文集》下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其《梦苕庵诗话》选录唐氏诗作若干,并称唐“诗功极深,同门中除王瑷仲(蘧常)外,无人能及”(齐鲁书社1986年版,页81;《民国诗话丛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六册页222)。唐氏词作则见叶恭绰编《广箧中词》卷四、林葆恒编《词综补遗》卷五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三册页1968-1969)、施议对编《当代词综》第三卷(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二册页829-831)。按:“四人帮”倒台后,舒芜有《四皓新咏》四绝,讥刺冯友兰、魏建功、周一良、林庚四位“梁效”的御用教授,而唐氏有和作:“贞元世论阐三书,元老丘明学谴儒。耳畔璆然环佩响,招摇过市女同车。”“盲目诗人辱爱罗,少年轻薄记曾呵。濯缨濯足须重论,山鬼能知事几多。”“司寇重新论孔丘,尚须含蓄隐机谋。捉刀尽尔翻云雨,学舌鹦哥岂识羞。”“獭祭虫鱼老玉溪,巫山沧海总无题。郑笺昨日翻新样,前度刘郎漫比齐。”(参罗孚《“从来冠冕总堂皇”——从刘宾雁、王若水说起》,《燕山诗话》,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朱浩熙《蒋天枢传》,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页208-209)。
[3]《殷虚文字类编序》,《观堂别集》卷四。
[4]容庚论及抗战期间北京学界时,以唐氏与己作比较:“……以古文字古器物之学而言,在真校则有唐兰,在伪校则有庚。以言尚志,庚自不比相从患难之唐兰。以言尚功,则经验之富,著述之勇,苟有量才之玉尺,正不知孰为短长。”(《与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一封公开信》,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下册页83-84)
[5]胡厚宣云:“唐兰先生聪敏细密,于省吾氏通豁谨严,孙罗之后,识字独多。若唐氏《获白兕考》及《古文字学导论》、《殷虚文字记》、《名始》、《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诸书,多发前人所未发。于氏《殷契骈枝》正续编,亦时有创解。其功固不在郭董下也。”(《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自序》)裘锡圭也谓:“罗王以后释字最有成绩的是唐兰和于省吾。”(《殷墟甲骨文研究概况》,《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版)不过,杨树达针对唐著《古文字学导论》则有批评:“唐意在针贬容庚、吴其昌,所言非无是处。但以其所著《天壤阁甲骨文存》核之,觉其行不逮言。因《导论》极力非议罗振玉臆测识字法,而《文存》之识字,却全用臆测法也。”(《积微居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页321)钟考》、《西周铜器断代中的“康宫”问题》两篇,以为前者“为西周铜器断代树一绝对标准,永不动摇”;后者解决断代及相关的年代问
[6]张政烺特别推许《周王题甚多,“得心应手,应付裕如,毫无障碍。”(《唐兰先生金文论集·序》,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版)
[7]七十年代有《中国有六千多年的文明史——论大汶口文化是少昊文化》一文(载《大公报在港复刊三十周年纪念文集》上卷,香港大公报1978年版),以迎合国人文化心理,影响甚大;然此作以考古文化(大汶口)与神话(少昊)漫相比附,实开启当代考古学的“信古”风气,在实践上,谓之为“走出疑古时代”的始作俑者,亦无不可。
[8]见曾礼《唐兰传略》附录《唐兰著述目录编年》,《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三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
[9]容庚有言:“唐氏善古文词,喜拟题目,而终未成书。余尝讥其‘刘季多大言,少成事’,彼虽不服而无以自解。试观其《天壤阁甲骨文存》自序,拟撰之书三四十种,其能写定者几何?”(《甲骨学概况》,《容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按:唐氏尝谓:“考据之术,不贵贪多矝异,而贵于真确。所得苟真确,虽极微碎,积久自必贯通。不真不确而但求新异,虽多奚以为。”(《殷虚文字记·序》)其意固有理致,亦可见其学风;然因此之故,其学自不免于“微碎”,且多仅成初稿而缓于公布矣。
[10]《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七册页810。
[11]陈梦家对唐不乏好评,曾称“倡偏旁分析法,对甲骨文字作系统的研究者,唐氏用力最勤,收获最大”(《读〈天壤阁甲骨文存〉》,收入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年版),后又指“唐兰对于古文字形体的研究,对于古代经典的研究,为时甚久而极有见解”(《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页69)。
[12]《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页552。
[13]见《蒋天枢传》,页211-213。
[14]《郭绍虞自传》,《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十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贾熟村、罗文起《罗尔纲传》,《困学真知——历史学家罗尔纲》,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陈智超《史学家陈垣传略》,《陈智超自选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刘培育《金岳霖年表》,《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增补本]》,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胡焕庸《竺可桢先生——我国近代地理学的奠基人》,《纪念科学家竺可桢论文集》,科学普及出版社1982年版;黄冕堂《黄云眉与〈明史考证〉》,《黄冕堂晚学集》,齐鲁书社2008年版;梁再冰《回忆我的父亲梁思成》,《梁思成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张祥平《吾师贺麟——“西化”精明效短,中庸长效高明》,《人生六境——心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按:郑振铎因飞机失事逝世,据说周恩来表示:“如果晚死一年,他,已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唐弢《西谛先生二三事》,《回忆郑振铎》,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姑亦附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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