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麟(1905—1942),自署素痴;广东东莞人。
张氏未出茅庐已头角峥嵘,与夏鼐、钱锺书、吴晗合称清华文学院四才子,[1]又与同样出身清华的贺麟并称“二麟”。[2]其中张、吴皆治史学,皆少年英发,而张中年夭折,吴半路从政,其学俱未大成;[3]二氏各有专长,张方面更多,气象更大,故梁山点将,舍吴而取张。以其著作早成,捷才无匹,故置诸地捷星一席。
张氏1922年考入清华学校,在校时已勤于著述,深得梁启超赏识,当面称他“有作学者的资格”;[4]毕业后藉公费留美,入斯坦佛大学攻读哲学及社会学,不待五年期满即返国,故未获博士学位。当时陈寅恪向傅斯年荐之云:“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人之身也。……其人记诵博洽而思想有条理,若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若史语所能罗致之,则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材,弟敢书具保证者,盖不同寻常介绍友人之类也。”[5]可谓推许备至矣。
张氏论学多方,而以史学为归,留学时致友人张其昀函有谓:“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哲学治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6]而其最重要的成就,乃在两方面:一为科技史,如《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纪元后二世纪间我国第一位大科学家——张衡》、《宋卢道隆吴德仁记里鼓书之造法》、《〈九章〉及两汉之数学》、《中国历史上之“奇器”及其作者》、《沈括编年事辑》、《燕肃著作事迹考》;[7]一为宋史,如《南宋亡国史补》、《宋初四川王小波李顺之乱(一失败之均产运动)》、《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宋太宗继统考实》。[8]凡此在当日多属开拓性的选题。其次复有两方面:一为思想史,包括就老子年代问题对梁启超的辩驳,就中国哲学史问题对冯友兰的评论,于朱熹的太极说、王阳明的知行说、洪亮吉的人口论亦各有评述;一为古史,包括对顾颉刚古史方法与见解的质疑,对《古文尚书》真伪问题的平议。其余散论尚多,论哲学论政治,评人物评图书,新旧中西,无不涉猎。今人所编《张荫麟文集》、《素痴集》不过辑其要目,尚未完备。
此外,更有通史《中国史纲》(又名《东汉前中国史纲》、《中国史纲[上古篇]》)一种,虽意在普及,篇幅无多,然高屋建瓴,突出关节,加之析论精简,文笔流动,实为平生学力精神的融贯,宜乎一纸流传,而誉者如云。[9]
按:胡适晚年评张氏著述云:“集内的尚书考一篇(按:当指《伪〈古文尚书〉案之反控与再鞫》),他的方法和我的[《易林》判归崔篆]的方法一样,算是全集中最好的一篇。还有一篇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材料写的沈括传(按:当指《沈括编年事辑》),也写得很好。此外好的文章很少。这个人可惜死得太早了!”又指:“张荫麟以前的文章都发表于《学衡》上。《学衡》是吴宓这班人办的,是一个反对我的刊物。……他与他们那一班人相处,并没有成熟。”胡似因反感《学衡》派,而于张氏评价过苛。尽管如此,胡公以近古稀之年,仍表示欲读《中国史纲》一过,[10]则《史纲》之作,固亦足以入其法眼也。
张氏早年苦追伦明之女伦慧珠,而婚后不偕,复钟情于容庚长女容琬;抗战时与伦离异,而容另有所归。[11]此后他由西南联大转往浙江大学执教,并兼《思想与时代》月刊的编务,生活忙乱无序,竟以肾炎发作而猝亡于贵州遵义。
诗曰:南蛮小子早登堂,同学清华各有光。至死春秋才卅七,义宁方始著文章。
按:治学之成或不成,人各有其因缘。张氏寿仅三十七岁,已为文近两百篇,百余万言;而陈寅恪则三十七岁时,始撰写平生第一篇论文《大乘稻芊经随听疏跋》。使陈年寿如张之短促,固一无所成;使张写作如陈之矜持,不亦一无所成耶?
注 释:
[1]参黄延复《二三十年代清华校园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页519。按:钱锺书三十年代有诗咏张氏:“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据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第十三章,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则张、钱两人亦尝并列也。(www.xing528.com)
[2]钱穆《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180。
[3]方豪评张氏曰:“以论其业,则实未足以言成功也。……大器必晚成,晚成必假以岁月,天夺其年,使大器终于不能晚成,则岂人力所能为哉?”(《略论张荫麟先生在史学上之成就》,《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按:吴氏主要论著大都成于1949年以前,即其四十岁前;其中《选集》第一卷更悉为二十七岁前之作,其少年老成,方法得当,诚可惊人。然亦由于入门太早,成名太速,于学问缺乏从容涉猎之闲,而终未臻精深境地。又,吴二十九岁即被云南大学聘为教授,较之其师胡适二十六岁任北大教授虽有逊色,然亦少年得志者矣。
[4]贺麟《我所认识的荫麟》,《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又收入《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
[5]《陈寅恪集·书信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47。又,陈诗《挽张荫麟二首》有“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曾用牍三千”语,亦称誉其才学之盛、著述之勤。按:傅斯年极重视中学历史教科书的编写,曾谓:“抗战前政府一机关找我编中学历史教本,我就荐贤自代,所荐的是张荫麟先生。张君先自小学编起,成了三分之一部,是非常之好的,可为大学之用!……那半部书的好处,在乎能动人,文章好,而题目不多,说得透彻。”(《中国学校制度之批评》,《傅斯年全集》第五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可见傅虽未将张氏罗致麾下,但陈寅恪“若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的评语,以后对傅仍发生影响。
[6]《与张其昀书》,《张荫麟文集》、《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
[7]参王锦光、闻人军《史学家张荫麟的科技史研究》,《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
[8]顾颉刚称张氏“专攻宋史,惟英年早逝,不克竟其全功。但就所发表的论文看来,其成就已很大,仅次于邓广铭先生而已”(《当代中国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84);方豪更称“在近三十年来,我国学人中对宋史研究较有成就者,当以张荫麟先生为最著”(《近年国人对宋史的研究》,杨家骆《仰风楼文集初编》卷三附,杨门同学会台湾刊本)。按:张氏三十年代所作《宋初四川王小波李顺之乱》,指出“其事与南宋初年鼎澧间钟相、杨么之乱,遥相对偶,皆可助阶级斗争说张目者”;盖张认同英国费边式社会主义,故于历史上近乎社会主义的思想与运动多表同情(参贺麟《我所认识的荫麟》)。或因此径指张自身欲“为阶级斗争说张目”,寄同情于中共,则未免推衍过当、曲学阿世矣(李埏《张荫麟先生传略》,《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另,张谓王小波李顺事“世尚无道及者”,然严复已拈出王小波“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的口号,并有批语:“此即今日之均贫富党也。中国当时已有本此义以为革命者矣。政不平而并兼太过则乱作,过激党劳农社会固非今日之特产物耳。”(《读书札记》,《〈严复集〉补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则其意固早得于张氏之先矣。
[9]顾颉刚谓张氏原计划“以极简洁的笔调,集合数人的力量,写一通俗的通史……汉以前由张氏自撰,唐以后则属于吴晗先生,鸦片战后的社会变化则属于千家驹先生,中日战争则属于王芸生先生”(《当代中国史学》,页78),然仅张氏一人完成;张氏尚有《史纲》汉魏晋南北朝部分的残稿若干,宋史部分的草稿三章,即《宋朝的开国和开国规模》、《北宋的外患与变法》、《北宋四子之生活与思想》(收入《张荫麟文集》)。按:对张著的评论多见《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又吴宓1942年10月日记有云:“宓素以荫麟为第二梁任公。爱其博雅能文,而惜其晚岁中国通史之作,创为新体,未免误入歧路。且未卒业而殂逝,亦与任公同。”(据《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选录《吴宓日记》)其所以不满者,在于张著用白话文乎?
[10]以上皆见《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页61-62。
[11]关于张与容琬(贺麟称为“y小姐”)的结局,据贺麟回忆,张当面表示:“她早已订婚了,她的未婚夫在北平。我劝她回北平与他结婚。”(《我所认识的荫麟》)吴宓则指张“因爱容琬而与妻伦慧珠离婚,终则琬乃回北平嫁一协和医士。荫麟于是抑郁烦燥,有以促其天才”(据《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选录《吴宓日记》);而何兆武之妻曹美英为容氏密友,她称容当年曾表示:“哪有这回事!都是张荫麟犯神经。他那么大岁数了……又有老婆孩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何兆武《有关张荫麟及其他》,《万象》第八卷第六期)则此事竟成情场罗生门矣。然揆诸情理,吴当系得诸道听途说,容对闺密亦未必无所讳饰,而贺则亲闻于张氏本人,当更可信据。则张不愿恋人身处两难,推爱及人,岂非情圣乎?按:容生于1916年,张年长其十一岁耳;张、容合译有《近代西洋史学之趋势》、《论历史科学》等(李炳球《张荫麟乡谊史料辑录》,《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另据何兆武回忆,当年容婉裙下之臣,尚有逻辑学家沈有鼎、诗人卞之琳,而容终嫁与医生徐庆丰,则学者文人于此役真可谓全军尽墨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