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孺(1911—1994),江苏吴江人。
魏晋南北朝之史学,现代以来,自陈寅恪创立典范,继起的名家数唐长孺、周一良(太初)、田余庆三氏。周厕身寒柳门墙,少年即头角峥嵘,[1]惜中道不继;田成长于红旗下,稍嫌成果未丰。故唐氏去世后,周拟联语,以周、田两人名义挽之云:“论魏晋隋唐,义宁而后,我公当仁为祭酒。”[2]则尊其为并世第一人矣。
唐氏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文科,先在中学供职,复执教于上海光华大学历史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史地系,颇受吕思勉、李剑农影响;[3]四十年代转入武汉大学历史系,自此凡半世纪而无所变更,阅历可谓平淡之甚。
唐氏早年治辽金元史,抗战时转攻中古一段,自此力作迭出,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探讨魏晋六朝史事,为全方位的观察,如论九品中正制、士族、寒人、客与部曲,属政治社会方面;论孙吴宗部、曹魏士家、魏周府兵、魏晋州郡兵,属军事方面;论魏晋户调制、西晋户调式、西晋田制、北魏均田制、魏晋至唐的官府作场及工匠,属经济方面;论晋代北方各族、魏晋杂胡、拓跋,属民族方面;论清谈与清议、魏晋才性论、魏晋玄学、魏晋南北学风、南北朝后期科举制度,属思想学术方面;论魏晋北方天师道、北朝弥勒信仰、范长生、李弘,属宗教方面。
大抵唐氏论学,由微观入手,史料坚实,考辨细腻,而选题不失其大,思路不失其广;[4]又习惯写有创见的专题论文,而不愿作综述性的长篇大论。[5]所作先后汇辑为论文集《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及《续编》、《拾遗》,最为其一生心血所寄。此外,关于唐史及辽金元史的论著,则收入《山居存稿》;其中属于文化史、社会史性质之作,由弟子另编为《唐长孺社会文化史论丛》。仅有的两种专著《唐书兵志笺证》、《三至六世纪江南大土地所有制的发展》,皆篇幅短薄,论述精简,实亦论文的扩张耳。《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为晚年编撰的讲稿,则精力已衰,史观亦旧(魏晋封建论),虽融贯其心得,终不复当年之勇。
出于扩张唐代史料的需要,唐氏复主持整理新疆吐鲁番古墓所出文献近两千件,编刊为《吐鲁番出土文书》凡十册(后合并为图文本四巨册)。又在武大创立“三至九世纪研究所”,并主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年刊,培植新人,树立学统,固斯学一代宗师。
唐氏初治魏晋隋唐史,即精研陈寅恪论著,深得其治学三昧。[6]1988年中山大学举办纪念陈寅恪学术讨论会,他题诗有“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句,[7]盖以义宁史学的“教外别传”自居。而陈氏五十年代致唐函有谓:“寅恪于时贤论史之文多不敢苟同,独诵尊作辄为心折。”[8]亦对他特加青眼。
按:陈氏有《桃花源记旁证》一文,将陶潜《桃花源记》的“寓意”等同于“纪实”,坐实为两晋间北方坞堡的影射;而唐氏所撰《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则一反陈说。[9]此亦如陈氏极赏识张荫麟,而张乃有商榷之作《与陈寅恪论〈汉朝儒生行〉书》;[10]黄永年曾有《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的驳陈之论,也径直寄赠陈氏。[11]如此,方是纯正的学人态度。西人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盖重道尤要于尊师,不能以师长之是非为是非;治学者固有师,而学问本身岂有所谓师耶?
诗曰:好景珞珈宜久居,不今不古几新书。义宁门外深深拜,转胜及门周太初。
按:陈寅恪自谓“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盖戏指其中古史研究而言,殊不必更作曲说也。[12]
注 释:
[1]参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杨联陞称周为“当时青年学人中最有希望传(陈)先生衣钵者”(《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www.xing528.com)
[2]周一良《钻石婚杂忆》,三联书店2002年版,页162。牟润孙评唐著曰:“其中持论自不能不采取共产主义立场,幸唐氏研究魏晋南北朝史有年,造诣极深,所讨论之问题,均能客观地深入分析,不至专注意阶级斗争而过分歪曲史实,其间纵有偏颇之论,亦尚无伤大体,此其所以难能可贵也。……语及魏晋南北朝史之研究,陈寅恪而外当首推唐长孺矣。”(《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下册,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亦近乎周、田挽联用意。
[3]参牟发松《略谈前辈学者对唐长孺先生治学的影响》。
[4]姜伯勤称:“唐先生研究的多是3至9世纪历史中的大问题,但却往往是从实在处入手,从细微处入手。唐先生从大的时代、社会、阶级和等级的变迁着眼,但却从典制的辨证、文献的考核、新史料的发掘等处入手,由此达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寻求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试论唐长孺先生的史学风格》,《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1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5]参何德章《唐长孺社会文化史论丛·后记》,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6]比如唐氏特重具体的制度研究,当有陈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影响;又自述“通贯在我思想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便是重视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跋语》),亦与陈氏着眼于“统治阶级”或“政治集团”的论史风格如出一辙(见《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故逯耀东即指唐氏“学陈先生最神似”(《何处是桃源?》,《勒马长城》,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7年版);又有论者谓“历史唯物论理路与义宁史法的结合,成就了唐长孺先生的史学”云云(张弓《探索中国古代社会的“亚洲型”特征——读唐长孺师论著笔记》,《中国中古史论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按:唐早期撰有《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
[7]《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扉页手迹,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8]《陈寅恪集·书信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277。
[9]唐氏而外,置疑陈文者尚有劳榦《桃花源记偶记》(据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陈寅恪评传》]第九章)、逯耀东《何处是桃源?》、金性尧《札记八则·桃花源》(《不殇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更有1958年“厚今薄古”运动时的谭丕模、郭予衡《批判古典文学教学中的“厚古薄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58年第3期)、沈奕钜《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旁证”——评陈寅恪先生的“‘桃花源记’旁证”》(《理论与实践》1958年第10期)。按:唐说虽出于平实之见,但将桃花源故事归于“武陵蛮族的传说”,实甚可疑。西晋末年北方士族移殖人地生疏的江南,有类于近代西洋人开拓亚非拉各洲,实有殖民意味;西洋人接触地理封闭的西藏文明,乃有“香格里拉”的现代神话发生,则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者,岂非当日中原汉族接触南方蛮族而生之“香格里拉”乎?大凡乌托邦想像,皆为高级文明投射其理想于后进文明而形成,绝非后进文明自身的产物。故桃花源固非“武陵蛮族”所能设想者也。
[10]《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11]《学苑零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另参《狐臭与胡臭》,黄永年《树新义室笔谈》,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按:黄氏自言所著是“要给一些大名家作诤臣的。……其中对陈寅恪先生的文章提出异议处就更多一些,因为我要探讨隋唐以至齐周的历史,正好闯入了寅恪先生当年的研究领域。如手头保存的大学时所写旧文中,《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便是对寅恪先生作驳难的,当年将剪报寄先生后,先生不以为忤,很礼貌地由夫人代笔作复,并回赠新撰《长恨歌笺证》的抽印本,这种事情当时人们都认为很正常。但近若干年来可有点不正常了”(《树新义室笔谈·自序》)。
[12]逯耀东谓:“对于‘不古不今之学’,或可另作超越今古文经学,专治乙部之学解。也就是寅恪先生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所说:‘平生颇读中华乙部之作,间亦披览天竺释典,然不敢治经。’……所以,寅恪先生所谓的‘不古不今之学’,可以分两方面进,即寅恪先生治非今文,亦非古文经学的乙部之学,另一方面在乙部之学中,他所治的又是‘不古不今’的魏晋隋唐之史。”(《陈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学》,《胡适与当代史学家》,台湾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逯氏作两可的解释,尚可自圆其说;而桑兵径指陈氏乃针对经学的今古文两派而发(《陈寅恪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则显然勉强生硬。另,程千帆亦否定通常的理解,以为“‘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解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页330;参蔡鸿生《金明馆教泽的遗响》,见刘隆凯整理《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似亦可备一解。可参罗志田《陈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学”》,《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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