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纯声(1901—1978),字民复;江苏武进(常州)人。
民国时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有南北派之分,北派以燕京大学为重镇,服膺新兴的功能学派,侧重汉人乡村社区的社会分析;南派以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人类学组为重镇,于法国民族学派及美国文化历史学派浸淫较深,侧重边疆后进族群的历史考掘。[1]北派厚今薄古,意在致用,世俗声名更盛,以费孝通为代表;南派重古轻今,无与国计民生,而成绩更为踏实,以凌纯声为首席。
凌氏论著宏富,其论文集名为《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分作“中国边疆民族与文化”、“中国古代与环太平洋文化”两大部分,正可涵盖他一生先后致力的两大学术领域。
凌氏二十年代留法,在巴黎大学受业于莫斯、葛兰言、黎维等人类学名家,获博士学位。返国后受聘于中研院,1930年赴东北考察赫哲族,为中国现代田野调查的先行者;稍后完成专著《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确定赫哲族属通古斯族一系,并全面总结其社会文化特征,论者评为“中国民族学家所编著的第一部具有规模的民族志专刊”、“中国民族学史上破天荒之著作”。[2]其后与芮逸夫合著《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以实地调查结合历史文献,描述细致,分析深入,亦为现代人类学名著。论文如《唐代云南的乌蛮与白蛮考》、《中国边政之土司制度》及《畬民图腾文化的研究》,或辨识族属,或述论政制,或考察文化,皆用力之作。
1949年凌氏随史语所渡海迁台,在地理处境上由广阔转为狭小,但在学术视野上反由狭小转为广阔。由于台湾特殊的海洋地理背景,多保存南岛(南洋)民族的原始文化形态,此时他身处其境,眼光为之一变,其学问重心乃由境内的边疆民族转向境外的海洋文化,学思泉涌,力作迭出,可谓更上层楼矣。[3]
凌氏突破西人所谓“印度尼西亚文化圈”学说的地理局限,指出在远古时代,不仅东亚大陆(东南)、东南亚及南洋群岛已构成更大范围的“亚洲地中海文化圈”,[4]甚至东西太平洋地区亦存在共同的文化因子。围绕此一主旨,他对各类文化特质分别作专题考述,仅专刊即有《树皮布印文陶与造纸印刷术发明》、《台湾与东亚及西南太平洋的石棚文化》、《美国东南与中国华东的丘墩文化》、《中国远古与太平印度两洋的帆筏戈船方舟和楼船的研究》及《中国与海洋洲的龟祭文化》五种,论文更包括父子连名制、吐舌人像、铜鼓、猎首祭、犬祭、崖葬、洗骨葬、嚼酒、玉石兵器、封禅与社等杂多事项,其选择论题之罕僻,牵涉地域之宽广,绝不受现代国族地理的拘束,在“冷眼向洋”的中国学界,几为空谷足音。[5]
凌氏既有西方人类学的训练,又有本土学问的基础,既重视田野调查,又重视文献记录,故能处处发现史料,打破隔阂,中外系联,古今互证。[6]早年多作个案式的族群研究,为民族学的正道,论证皆中规中矩;而晚年作远距离的文化研究,则每承受传播主义之说,甚至相信中国古代封禅为西亚神庙文化东传的遗迹,[7]“大胆假设”有余,而未尽能“小心求证”也。此外,引证古史文献有“信古”倾向,亦其一病。[8]
按:近代以来治古文化者,如郭沫若《释支干》、卫聚贤《古史研究》(第二集)、丁山《吴回考》、苏雪林“屈赋新探”系列、杜而未《中巴星象神话比较研究》,牵强附会的程度虽各有不同,而皆主张外域文化在上古传入中土。[9]卫、丁主印度影响说,而郭、苏主西亚影响说,凌氏亦承其绪耳。
诗曰:蛮夷环布太平洋,文化传播费考量。莫道初民尽湮灭,中原古俗见边疆。
注 释:(www.xing528.com)
[1]参黄淑娉《中国人类学源流探溯》,《梁钊韬与人类学》,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王建民《中国民族学史》上卷(1903—1949)第五章,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按:林惠祥在厦门大学,杨成志在中山大学,另有美人葛维汉在华西协和大学,亦各成重心,惟声势不及耳。
[2]吴文藻《中国社区研究的西洋影响与国内近状》、徐益棠《十年来中国边疆民族研究之回顾与前瞻》(据王建民《中国民族学史》引,页169)。另,李亦园称之为“国内民族学研究上的第一本完整的科学民族志书,同时也是自一九二二年B.Malinowski 出版《西太平洋的航海者》(The 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之后至一九三五年间,全球人类学致力于基本民族志资料搜集与著述期中,重要的民族志书之一,而在国内也长久是民族学田野研究的范本”(《凌纯声先生的民族学》,《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下册,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8年版;收入《李亦园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凌氏自称此道为“中国海洋民族学”(Maritime ethnology);他去世前曾表示其“学问的成熟是来台后才展开的”(《凌纯声先生的民族学》),可见“海洋民族学”方面的工作,是他自己最珍视的成就。
[4]参吴春明《“南岛语族”起源与华南民族考古》,《东南文化研究》第三辑,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5]八十年代大陆石钟健有《铜鼓船纹中有没有过海船》、《古代中国船只到达美洲的文物证据——石锚和有段石锛》,认为古越人航海已远至南洋乃至美洲(《石钟健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
[6]张光直回忆:“凌先生教我们民族学的田野工作,但他也灌输给我们对民族史文献材料的重视,古地理书从《山海经》到《太平寰宇记》,宋元以来笔记、地方志,甚至古代经典,无一不是做民族学的材料,从凌先生学到对任何材料都可以用人类学看法去研究的敏感度。”(《怀忆民族学前辈学者凌纯声教授》,《考古人类学随笔》,三联书店1999年版)
[7]见《中国的封禅与两河流域的昆仑文化》、《昆仑丘与西王母》,《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下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版;参《美国东南与中国华东的丘墩文化》,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68年版,页3。另,凌氏又认为东亚石棚文化(巨石文化)起源于地中海地区(《台湾与东亚及西南太平洋的石棚文化》,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67年版,页127)。
[8]如他指“太昊葬宛丘(《文献通考》)黄帝生寿丘(《帝王世纪》),伏羲黄帝时代即有丘的传说,可说丘之起原甚古,约在公元前三十三世纪已有丘墩之存在”(《美国东南与中国华东的丘墩文化》,页166),又称“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约在纪元前三十三世纪,第一位皇帝伏羲氏即始乘桴。到了黄帝时代(2697B.C.)乃变桴筏以造舟楫”(《中国古代与南美西岸水运工具的比较研究》,《中国远古与太平印度两洋的帆筏戈船方舟和楼船的研究》,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70年版,页25),明显缺乏史料批判的现代精神。
[9]郭著见《甲骨文字研究》;卫著副题作“先秦时代中印文化沟通的探讨”(商务印书馆民国23年版);丁著副题作“论荆楚文化所受印度之影响”(《齐大国学季刊》新第一卷第二期);苏著计有《屈原与〈九歌〉》、《天问正简》、《屈骚新诂》、《屈赋论丛》四种(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杜著见《凤麟龟龙考释》(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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