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理名胜的敦煌在中国,而作为文物瑰宝的敦煌却在欧洲。故清末民初,国人于敦煌遗书仍不得窥其全豹,虽有罗振玉、王国维、刘师培、陈寅恪诸名流先后涉猎其间,然多属零敲碎打,不过学术游击战耳;及至三十年代,向达、王重民以北京图书馆交换馆员身份,联袂赴欧,系统调查英国图书馆及法国国立图书馆所藏敦煌卷子,为中国敦煌学真正奠定基础,始成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而向、王二氏,一侧重于中外交通,一侧重于文献,亦由此成为敦煌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两大中坚。[1]
向氏于东南大学(原南京高师)史地系毕业后,考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译事之余不废学业,数年之间,撰写《龟兹苏祇婆琵琶七调考原》、《唐代刊书考》、《论唐代佛曲》等论文,译著亦多涉及中古时代的中西交通,已确立其治学方向。供职北京图书馆后,续有力作,尤其以《燕京学报》专号形式发表的长文《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题材重大,而能考述细致,文献详尽,而能以图补史,被公认为其平生的代表作;[2]另有《中外交通小史》、《中西交通史》两种简明扼要的专书,并译有关系重大的《斯坦因西域考古记》,遂跻身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前沿。[3]
藉此学术背景,此后他转入敦煌学领域,不仅顺理成章,亦相得益彰。其于敦煌文献,有《记伦敦所藏的敦煌俗文学》、《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唐代俗讲考》一篇,尤考订精湛,于佛教传播史及俗文学史皆深具价值。他曾两赴敦煌考察,在文献功底之外,再结合实地考古的功夫,论敦煌学的知识结构,较之王重民更为全面。[4]其后他以“瓜沙谈往”为题,撰《西征小记》、《两关杂考》、《莫高、榆林二窟杂考》、《罗叔言〈补唐书张义潮传〉补正》,皆访古有得之作。[5]
此外,抗战期间,他一度受聘为北大文科研究所导师,寓居昆明郊外浪口村,乃就近问学,究心南诏史迹,成为其唐代研究的旁支。[6]其论文《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南诏史略论》及专著《蛮书校注》成稿甚迟,然皆触发于浪口村之乡居岁月也。[7]
按:战时士人云集川滇一带,研治西南民族历史文化颇成一时风气,如罗常培、闻宥、李方桂、傅懋马学良之于边疆民族语言,刘敦桢、梁思成之于西南古建筑,李安宅之于藏传佛教,马长寿、江应樑、林耀华之于凉山彝族,陶云逵、田汝康之于摆夷(傣族),李霖灿之于纳西文字,石钟健之于大理历史,向氏不过个中一例耳。[8]
五十年代以后,向氏回归早年的中西交通研究,惟所偏重的时地,则由中古的西域转向近古的南海,即由内陆丝绸之路转向海上丝绸之路,似有从海陆两道完善其交通史研究的意图。[9]他主持“中外交通史籍丛刊”计划,在南海方面,完成《西洋番国志》、《郑和航海图》及《两种海道针经》校注三种;在西域方面,则有《西游录》校注,《大唐西域记》有心整理而无所成,身后仅余所辑《大唐西域记古本三种》而已。
向氏性格高傲,言语率直,不善处世。四十年代后期在北大时,曾当面质询校长胡适:“胡先生,您把北大所有的图书经费,用去买《水经注》。我们教书的几无新材料作研究工作,学生无新教科书可读,请问这是正当的办法吗?”[10]胡适提出“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他复讥刺:“我们今天愁的是明天的生活,那有工夫去想十年二十年的?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死完了!”[11]但后来大陆倾国围剿胡适,他反倒不愿落井下石。[12]不曲意逢迎在前,不乘人之危在后,无愧书生本色。
1957年鸣放运动前后,他到处发言,指责党内领导,又主张湘西设立土家族自治州,终名列史学界四大右派。[13]当日公开撰文批判其人者,有左翼巨擘侯外庐、翦伯赞,有前辈大老陈垣,有后起才俊邓广铭、胡厚宣、杨向奎、白寿彝,[14]可见讨伐声势之盛,然由此,不亦可见其人学术身价之重耶?
诗曰:长安盛世贾胡行,海外敦煌万里程。最是书生宜右派,大唐西域注难成。
注 释:
[1]白化文指向、王为“中国敦煌学界第二代的代表”(《读王有三[重民]先生的〈中国善本书提要〉》,《王重民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周绍良亦称他们“是我国第二代敦煌学者中的双子星座,他们二位远涉重洋,亲自阅卷编目,掌握了那时所能见到的绝大部分敦煌卷子,奠定了我国学者在当时敦煌学界的领先地位。……他们两位元勋可以说是我国敦煌学的系统的真正创建者”(《〈敦煌余录〉序》,《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九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
[2]贺昌群评曰“个人多起捃摭疏通之勤,而惜其少独发之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书评],收入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年版)。(www.xing528.com)
[3]李东华举陈垣、张星烺、向达、方豪四人为民国以来中外关系史研究的代表(《怀援庵与亮尘,念觉明与杰人——略论民国以来国人的中外关系史研究》,《方豪先生年谱》附录,台湾“国史馆”2001年版)。
[4]周绍良谓:“敦煌学原来只是从研究个别敦煌遗书中的卷子开始的,后来扩大到石窟研究,形成两条腿走路之势。……从这一点说,向先生实在是我国敦煌学的全面的奠基人,王先生只用一条腿,就有点不全面了。”(《〈敦煌余录〉序》)另,李东华也认为在西北史地研究方面,向氏乃“民国以来训练最完备、经验最丰富的罕见专业研究者”(《怀援庵与亮尘,念觉明与杰人——略论民国以来国人的中外关系史研究》)。
[5]“瓜沙谈往”原拟写作四篇,《瓜沙曹氏史事攟逸》未成,后改以《西征小记》充数(《西征小记》题记)。
[6]见《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蛮书校注·序言》(中华书局1962年版);参万钧《敦煌艺术的拓荒者 西域文明的采珠人》(《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三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及阎文儒、阎万钧《向达先生小传》(《向达先生纪念论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7]顾颉刚同一时期亦居浪口村,并有《浪口村随笔》(后改订为《史林杂识初编》),亦战时学术佳话也。
[8]罗常培当时有言:“费孝通先生在‘关于功能派文化论’里说他老师马邻诺斯基(B.Malinowski)教授当第一次‘欧洲战起正在新几尼亚之北,所罗门岛之西的一个叫做Trobriand 小岛上工作。他既是波兰籍,是协约国敌人中的朋友,所以除了不能自由离境外,他在土人中仍可继续工作下去。这个战事无意中玉成了他实地研究的素志,而Trobriand 小岛也就成了功能派人类学的发祥地’……那么,我们何妨仿效马教授在Trobriand 岛上的精神,充分利用现在的环境,尽量搜集这块土地上所有的语言材料,给汉藏语系的比较研究奠定了基石,岂不给中国语言史添了一张新页吗?”(《语言学在云南》,《语言与文化》附录,语文出版社1989年版)此意亦可移以形容向氏等人在西南的学术工作。
[9]李东华指出向氏“晚年研究方向由西北转趋东南,时间由唐宋下移明代,为其治学最重要的转变”(《怀援庵与亮尘,念觉明与杰人——略论民国以来国人的中外关系史研究》)。
[10]邓嗣禹《北大舌耕回忆录》,《郑天挺学记》,三联书店1991年版;另参肖良琼《忆向达先生》,《求真务实五十载:历史研究所同仁述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11]《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页682。
[12]向氏在反右时交代:“批判胡适未写一文,自己说对旧人如胡适并不喜欢,但作为面对面的阶级斗争则缩回去不作了。旧士大夫思想非常浓厚,49年讨伐傅斯年要我签名不大干,认为落井下石之事不为。”(《向达在北大历史系的检讨》,《中国科学院右派分子言论材料汇集[一]》,中国科学院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1958年编印)按:向氏当时承认自己在学术上“受了胡适一派影响相当深,藏身在考据的象牙之塔中”(胡厚宣、杨向奎《批判向达的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点》,《反对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复辟》第三辑,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又收入《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科学》,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版),又自述“客观唯心论影响甚深,同样有胡适发现一个字等于发现一个行星的看法”(《向达在北大历史系的检讨》)。另,据说国共内战时胡适多次劝向氏赴台,为其拒绝(万钧《敦煌艺术的拓荒者 西域文明的采珠人》;阎文儒、阎万钧《向达先生小传》),未知信否。
[13]向氏汇辑其论文精萃为一集,而径以其中《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篇为总名,1957年4月由三联书店印行;若稍晚数月,右派加冕,则其书必无问世之日矣。此亦不幸中之大幸。
[14]收入《反对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复辟》第三辑的文章计有:陈垣《历史科学工作者必须着重进行思想改造——驳斥右派分子向达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侯外庐《看向达交代和检讨的右派“矛盾”怪论》,翦伯赞《向达是怎样反对党对历史科学的领导的》,熊德基《驳斥右派分子“党不能领导历史科学”的诬蔑》,邓广铭《评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胡厚宣、杨向奎《批判向达的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点》,白寿彝《向达阴谋制造民族分裂》,熊寿琪《批判向达在土家族问题上的反党和破坏民族团结的活动》。另,对向氏作口头批判者,在北大历史系会议上有杨人楩、齐思和、邓广铭、周一良、阎文儒、田余庆、金克木、贺昌群、张政烺、熊德基、郑昕、汤用彤、翦伯赞等;在北大文科大会上有邓广铭、汪篯、杨人楩、邵循正、熊德基、汤用彤、翦伯赞(《北大历史系群众对向达检讨所提意见的摘录》、《北大文科各系联合反右派大会上群众对向达所提意见的摘录》,《中国科学院右派分子言论材料汇集[一]》)。按:邓广铭一文批驳向氏“对于唐代中西交通史学基本知识之贫乏”,无论在人情上,或在学术上,皆甚严厉,疑杂有人事因素。盖向氏曾对胡适甚无礼,而邓乃胡适嫡系,此时或为其师公报私仇欤?又,钱锺书与向氏为故交,他在《容安馆札记》中指斥邓氏“真庸而妄者”(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邓广铭》,《万象》第六卷第五期),则复代向氏报一箭之仇欤?若如是,真可谓黄雀在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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