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1911—2009),字希逋;山东清平(今属临清)人。
印欧比较语言学为十九世纪西方学术最光彩夺目的领域之一,[1]而斯学之兴,实由古梵文的知识刺激;[2]至二十世纪初,复有中亚梵语佛典的发现,使梵学更添动力。故梵文在欧洲东方学中实有其特殊地位及魅力,受此风气熏染,近世国人治语言或佛教,亦多兼修梵文;[3]惟真正得其门径,登堂入室,能与泰西名家坐而论道者,不过季氏一人而已。
季氏就读清华西洋文学系时,曾旁听陈寅恪讲授的“佛经翻译文学”,始触发对梵文的兴趣;[4]1935年他考取清华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因缘凑泊,进入德国的印度学重镇哥廷根大学,攻读梵文及吐火罗文。[5]他原本仅留学两年,因抗战及二战而滞留十年之久,在举世战火纷飞的岁月,身处学术条件最佳的僻静小城,可算塞翁失马,因祸得福。期间于古印度语言研究突飞猛进,新见迭出,著有博士论文《〈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化》及《中世纪印度语言中语尾-am变为-o和-u的现象》、《应用不定过去时的使用以断定佛典的产生时间和地区》;他晚年回顾,甚至感慨“这是我毕生学术生活的黄金时期,从那以后再没有过了”。[6]
二战后他返回中国,脱离哥廷根的学问环境,单纯的印度语言学遂难以为继;乃因地制宜,转向相关的佛教史及中印文化关系领域,以其有印度、中亚古语文的深厚素养,别具只眼,仍能胜人一筹。
中土佛教方面,如《浮屠与佛》通过考溯“浮屠”、“佛”的不同语源,论证佛教间接传入中土的途径与时代,乃见微知著的一大发明;[7]《论梵文tb的音译》指出中土早期所译佛经并非梵文,而是古印度俗语、混合梵文或中亚语言,由此解决音韵学史上的悬疑;《〈列子〉与佛典——对于〈列子〉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据《生经》所载印度故事判断文献的形成,亦古籍辨伪的力作。[8]印度早期佛教方面,如《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及其再论、三论,力证佛教曾使用方言俗语;《论梵文本〈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区别原始大乘、古典大乘所用梵语;《商人与佛教》考述印度商人的社会起源及其与佛教的关系,《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提婆达多问题》钩沉早期佛教的佚史,亦各有发明。
中印文化关系方面,最要者为两类:一为民间故事比较,如《一个故事的演变》、《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及《印度文学在中国》等论文,可见印度文学东传中国;一为物质文明史,即中国造纸术及蚕丝输入印度的系列研究,又可见中国技术西传印度。
八十年代以来,由一件有关印度制糖法的敦煌残片,引出他考证详尽的巨著《糖史》;由新疆出土残卷,重燃他对中亚吐火罗文的研究热情,最终完成专著《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译释》及《吐火罗语研究导论》两种,一举打破“吐火罗文发现在中国,研究在国外”的学术窘境。
季氏平生著译,先后结集为《季羡林文集》二十四册、《季羡林全集》三十卷。总而观之,其根柢在异域语文之学,[9]然论其成绩,则在佛教及中外关系之学;大抵梵文与吐火罗文(语言)、佛教史(宗教)、中外交通(文化)互为关联,互为倚重,可谓三位一体者也。
按:陈寅恪早年欲通过梵汉藏对勘的方法研治佛教,与季氏取径似甚接近,但其旨趣始终偏重历史、宗教而非语言,[10]加之条件不及,实于梵文入焉而不深,不及季氏远矣。[11]然陈氏为学触类旁通,处处有因缘,固为通人之学;而季氏专精一业,往而不复,则终成专家之学耳。
季氏晚年地位尊隆,发言作文太易,而不知藏拙,以考据家的素养侈谈义理问题,鼓吹“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中西文化的关系是轮流坐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12]其虚骄肤浅,较之梁漱溟式的文化观犹等而下之。论其言,即鲁迅所谓“专门家的话多悖”;论其行,则近乎周作人所谓“老人的胡闹”矣。[13]
今人林梅村,能读解古印度佉卢文,于中外关系史亦多有著述,亦可谓季氏的继者。
诗曰:能破佉卢千古迷,高谈文化却无稽。竟如风水轮流转,卅载河东卅载西。
按:“佉卢”多借指异族语文,陈寅恪诗“听读佉卢百感加”是其例。
注 释:(www.xing528.com)
[1]傅斯年曾称“印度日耳曼系的语言学已经成了近代学问最光荣的成就之一个”(《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季氏亦谓:“十九世纪,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成长,壮大,名家辈出,成绩辉煌,成为那一世纪中最引人注目的学科之一,有人把它同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决非夸张。”(《吐火罗语研究导论》,《季羡林文集》第十二卷,页161)
[2]参[丹麦]汤姆逊《十九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版,页70、页88-89;[丹麦]裴特生《十九世纪欧洲语言学史》,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页20、页253;岑麒祥《语言学史概要》,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版,页99-103。按:中古以降,中国音韵学关于反切、四声、字母、等韵诸事,皆深受佛教的影响,亦即深受印度语言的影响(参罗常培《汉语音韵学的外来影响》,《罗常培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周法高《佛教东传对中国音韵学之影响》,《中国语言论丛》,台湾正中书局1963年版;张克强《佛教对于中国音韵学的影响》,《张建木文选》,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竺家宁《佛教传入与等韵图的兴起》,《音韵探索》,台湾学生书局1995年版;谭世宝《悉昙学与汉字音学新论》第四章,中华书局2009年版);此与近代西方语言学史可谓不约而同,后先辉映矣。另,陈寅恪深知梵文对欧洲历史语言学的作用,其《四声三问》强调汉语四声起源于佛经转读,岂亦缘于以今类古的联想欤?
[3]由语言学入手者,有胡适、李方桂、吴晓铃、朱季海、张琨;由佛学入手者,更有章太炎、陈寅恪、汤用彤、许地山、吕澂、邓永龄、黄树因、于道泉、林藜光、王森、金克木、周一良、周达甫、饶宗颐、张克强(建木)、巴宙、吴其昱;由哲学入手者,另有徐梵澄。其中胡、陈、黄、于及林都曾向寓居中国的俄人钢和泰学习(参王启龙《钢和泰学术年谱简编》,中华书局2008年版)。又,邓永龄据渥勒梵文原本译有《阿轮迦王石刻》(云南教育厅编译处民国23年版),其生平事迹不详。
[4]《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华艺出版社2005年版,页73;另参季氏《留德十年》,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页48。
[5]西方治佛教史者,英人重南传巴利文佛典,德人重梵语佛典,法人重汉译佛典(参李四龙《欧美佛教学术史:西方的佛教形象与学术源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页223)。季氏自属典型的德国传统。
[6]《留德十年》,页73。
[7]胡适《四十二章经考》就“浮屠”与“佛”两词的通行年代问题,与陈垣有所论辨,季文即由此触发(参《学海泛槎》,页116)。季氏当时认为“浮屠”源自印度古代方言,“佛”源自吐火罗文,周法高曾从音韵角度质疑季氏关于“佛”字对音的解释(《论“浮屠与佛”》,《中国语言学论文集》,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5年版);后来季氏修正旧说,认为“浮屠”源自大夏文,“佛”源自中亚伊朗语(《再谈“浮屠”与“佛”》,《季羡林文集》第七卷),并称其文“根据这一个貎似微末的事实,我就提出了佛教如何传入中国的问题。我自认是平生得意之作”(《学海泛槎》,页253)。另,季氏另有《梅呾利耶与弥勒》一文(《季羡林文集》第十二卷),论定“弥勒”源自中亚语言,与《浮屠与佛》、《再谈“浮屠”与“佛”》亦属同一思路。按:鸦片早期输入中国,一由欧洲人,故由opium译为“鸦片”或“阿片”;一由阿拉伯人,故由afyun 译为“阿芙蓉”或“合甫融”(参王宏斌《罂粟传入中国及其医药价值研究》,《纪念虎门销烟一百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又,欧洲输入中国茶叶,最早系通过葡萄牙人,后来则通过荷兰人;对于“茶”的称呼,葡萄牙人采用官话(普通话)音,荷兰人则采用厦门音。故饮大陆茶的俄、波、意诸国皆用官话音,而饮荷兰茶的法、德、丹麦皆用厦门音,以后因为茶叶市场为荷兰垄断,才统一称为tea 而废弃cha 的读音(参罗常培《语言与文化》第四章)。此二事,与佛教入华时透过不同的种族,而形成“浮屠”与“佛”的不同译音,可谓古今不约而同,亦人类文化交流之别史也。
[8]胡适当时致函季氏云:“《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学海泛槎》,页115)
[9]参钱文忠《季羡林与印度古代语言研究》、《季羡林与吐火罗文研究》,《季门立雪》,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
[10]参钱文忠《陈寅恪与季羡林——一项学术史的比较研究》,《季门立雪》。按:季氏的方法特色,在于“把对佛教梵语的研究同印度佛教史的研究结合起来……许多印度佛教史上的问题,可以通过佛教梵语的研究而得到解决”(《〈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自序》,《季羡林文集》第三卷),他自承“一开始就是以一个语言研究者的身份研究佛教的。我想通过原始佛典的语言现象来探讨最初佛教的传布与发展,找出其中演变的规律”(《我和佛教研究》,《季羡林文集》第七卷),可见他实以语言学为体,以佛教史为用;而陈氏自述其学术旨趣云:“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一佛教……”(《与妹书》,《陈寅恪集·书信集》)可见语言学并非陈氏关注的重心,他实以史学、佛学为体,以语言学为用,此与季氏侧重语言层面的取向正成对照。故陈、季治学,表面方法趋同,而内在理路各异。
[11]陈氏1964年赠向达诗有“梵语还原久费工,金神宝枕梦难通”语,自谓于梵文未能真正贯通;饶宗颐亦称:“梵文文法其实不难,我想为何陈寅老学梵文那么辛苦,在德国念过,回北京又跟钢和泰,一定是方法不对。”(胡晓明《饶宗颐学记》,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年版,页32)按:陈氏有云:“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上下议论于其间。”(《朱延丰突厥通考序》)意谓西人于“塞表殊族之史事”积累深厚,自己宁作中国本土史学的鸡首,而不愿终为欧洲东方学的牛后,故捐弃梵文研究之类的故技(参余英时《试述陈寅恪的史学三变》)。又,陈氏早岁以语言证史,中年后以诗证史,治史皆取材于史学之外,在方法上固一以贯之也。
[12]见《对国学研究的几点看法》、《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另参《再谈东方文化》、《“天人合一”新解》、《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按:季氏一贯重考据轻义理,尤服膺德国式的严谨学风(参《学海泛槎》,页240),然而其东方文化复兴论,不仅无所谓考据,又岂足以言义理耶?另,关于陈寅恪的政治心理,季氏有谓:“寅恪先生对共产党什么态度呢?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中讲到,寅恪先生有一次对他说,他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俄国共产主义)。”(《〈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序言》,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又谓:“陈先生对共产主义是什么态度?现在一些人认为他反对共产主义,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华园日记》,他用英文写了几个字说陈先生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即陈先生赞成共产主义,反对俄罗斯式的共产主义。浦江清写日记,当时不敢写‘共产’两个字,用了英语。说陈先生反对共产主义是不符事实的。”(《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然浦江清本文作:“他不反对communism(共产主义),但他不赞成Russian communism(俄国式共产主义)。”(《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增补本]》扉页,三联书店1999年版)原文仅是消极的“不反对”,而季氏改易为积极的“赞成”,以考据名家而曲解文辞,为迎合意识形态而厚诬前人,所谓德国学风又安在?据马逢华回忆,四十年代末中共兵临北京城下之际,季氏曾苦笑曰:“咱们都像是下了锅的螃蟹,只等人家加一把火,就都要变红了。”(《怀念沈从文教授》,《忽值山河改》,台湾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季老当年能作此语,亦非“赞成communism”者矣,追昔抚今,令人感慨。此固秘闻,且附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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