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民(1903—1975),原名鉴,字有三,号冷庐;河北高阳人。
近世治目录版本者,有旧式鉴藏家,如杨守敬、缪荃孙、叶德辉、傅增湘、伦明、莫伯骥、徐信符,多藉私人之力勤搜泛览,以实践经验见长;亦有新派学问家,如袁同礼、王重民、赵万里,则依赖新式公立图书馆的背景,以知识条理取胜。其中王氏游学中外,阅书之宏富,较之旧派诸家固无不及,而著书之专精则尤过之矣。
王氏1924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问学于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先驱袁同礼,毕业后供职于北平图书馆,遂确定其终身的治学取向。[1]其有关目录版本的论著,较系统者如《中国目录学史》、《清代两个大辑佚书家评传》,已收入《中国目录学史论丛》;较零散者,包括书史杂考、人物传述、图书题跋、版本考订及访书见闻种种,则收入《冷庐文薮》。他平生寓目的善本无数,二战时先后应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文库之邀鉴定古籍,又整理北平图书馆寄存美国的珍本,加上回国后所见北大图书馆庋藏,撰成提要约六千种,考其源流,校其异同,补其缺失,身后汇录为《中国善本书提要》及《补编》,仅就规模而言,可谓近人同类著作之冠。[2]又辑录《越缦堂读史札记》、《越缦堂文集》、《孙渊如外集》等,与杨殿珣主编《清代文集篇目分类索引》,皆泽被学林的遗业。
敦煌遗书为近代中国文物及文献史上最重大的发现之一,而敦煌学亦为清末以来的显学。王氏三十年代赴欧考察,因有北平图书馆与法国国家图书馆互换馆员的机缘,得至巴黎为伯希和所获敦煌卷子编写目录,遂恭逢斯学之盛,眼界为之一开,乃挟传统文献学的功力,顺势突入新兴敦煌学的领地。[3]其相关撰著,以考述文献为多,亦偶涉史事、历日,单篇论文汇集为《敦煌遗书论文集》;另辑有《敦煌古籍叙录》、《敦煌曲子词集》、《补全唐诗》,合编《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敦煌变文集》。他的最大贡献,在于为敦煌学奠定目录基础,又为中国文学史提供新史料,所成就者,较之其目录学方面,亦殊无逊色。
此外,他旁涉知识尚多,故每能与目录学功夫相得益彰。如早年曾治诸子,撰有《老子考》、《列子校释》。又如六十年代初开始研究徐光启,先后编著《徐光启集》、《徐光启》,再加上此前《辨黄道婆》、《本草经眼录》、《述杨梅疮之输入与传播》及《我国北方播种水稻的历史》之类,则可见其于科技史亦非泛泛也。
四十年代王氏寓居美国时,与胡适交往频密,历年往来函札多达二百余通。[4]他对于胡的为学与为人皆推挹备至,称胡的考证“清晰、缜密、谨严”,又说“每聆先生一言,往往于治学方法与心灵方面,获益无穷”,更恭维胡为“全世界唯一的汉学大师”。[5]以他与胡适私交之深,五十年代大陆举国批胡,而王氏似未发一矢,亦难能可贵矣。[6]
“文革”后期,“四人帮”集团出于政治影射需要,鼓吹尊法批儒,大力突出明代反儒思想家李贽(卓吾),并称发现其佚著《史纲评要》。当时北大主事者命王氏鉴定《史纲》,有意利用其目录学权威的地位以张大声势;但王氏未迎合其意旨,而忠于所知所学,指其书为托名伪作。[7]1975年四月间,他在批斗大会上受到不点名批判,惊惧交集,竟于次日步王国维后尘,自缢于颐和园。[8]
按:知识分子自杀,固不自“文革”始。然近代如梁济、王国维自戕,终属偶发的个人事件;而至“文革”时乃前仆后继,竟成一种群体现象。当时“自绝于人民”者,如傅乐焕、李平心、许政扬、汪篯、陈梦家(1966)、朱偰、翦伯赞(1968)、吴晗(1969),皆第一线的文史学人。[9]惟王氏据说是北大最后一位自杀者,东方将白而不知,惜哉,痛哉。
诗曰:考证功深拜老胡,千元百宋指迷途。求真必有违时语,一死无关李卓吾。
注 释:(www.xing528.com)
[1]孙楷第、王庸、谢国桢、刘节、于道泉、贺昌群、赵万里、张秀民、谭其骧皆曾任职北平图书馆,而各有所成(参牟润孙《悼念向达》,《海遗丛稿(二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张广达《向达先生文史研究的贡献》,《史家、史学与现代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阴法鲁、萧良琼《中国敦煌学的开拓者——向达》,《向达学记》,三联书店2010年版)。
[2]王氏所著录善本,计美国国会图书馆一千六百余种、葛思德文库一千种、北平图书馆二千七百余种、北大图书馆六百种,原拟继续检读国内其他图书馆所藏,期成万种之数,惜因循未成;其中葛思德部分由台湾屈万里增订,另刊为《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文库东方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未收入《善本书提要》及《补编》(刘修业《中国善本书提要·后记》)。按:相较之下,傅增湘观书博极海内,然其《藏园群书过眼录》收书亦未过五千,且著录多甚简略,而精详者汇为《藏园群书题记》,更未足六百。又,王氏承受现代学术观念影响,重视通俗类、科技类乃至民族类文献,则已突破传统目录学的习气。
[3]除敦煌学之外,原计划尚包括叙录明清来华天主教教士译著、搜集太平天国史料、寻访古旧善本(刘修业《王重民教授生平及学术活动编年》,《冷庐文薮》附录)。此三方面,前者编有《欧洲所藏明清之间天主教士译著述书录》,已佚;次者刊有《太平天国官书十种》;末者的成果则为善本提要系列。
[4]胡适一生与顾颉刚、王重民、杨联陞三人往来通信最多,皆超过二百通,而现存者以胡、王之间最多(徐雁平《王重民和胡适学术交往考述:1943-1948》,《王重民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
[5]《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上册页181、页67、页172。
[6]揆以其时情势,王氏似难独善其身,或不免稍作口头表态,惟未形诸文字耶?然较之撰文对乃师反戈一击的顾颉刚、罗尔纲、陆侃如、周一良辈,固已远胜之矣。按:王氏1956年有《悼杨树达先生》一文,其中引述杨氏《温故知新说》时提及胡适:“……如‘名字无位别’是中国文法的规律,可是胡适的《吾我篇》,硬用欧洲文法来附会,那是妄诞,也不能知新。”(《冷庐文薮》上册)
[7]参崔文印《谈史纲评要的真伪问题》(郑良树《续伪书通考》,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中册页1183-1190)。
[8]其妻刘修业云:“他临走前还在他书桌上,放下他常用的一块手表及一本《李卓吾评传》,我事后细思,他所以放下《李卓吾评传》是有深意,一则因他不肯迎‘四人帮’的意旨,为托名李卓吾所撰伪书作伪证,次则李卓吾也是以七十稀龄,被明末当道诬蔑,自尽于狱中,明有自况之意。”(《王重民教授生平及学术活动编年》)另,顾颉刚日记谓王氏“不知何种刺激,于今年五月自经颐和园后山丛树中。此与向达之病死,刘盼遂之自杀,同为可惜事”(据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页325);何兆武亦回忆:“……当时发现一部李卓吾的手稿,请王重民鉴定,王发现是假托的,领导当然不满意,让他再仔细审查,结果他认为还是假的,领导很不高兴,一次开大会的时候说:‘有的老右派还不老实,派给他个任务,还在那里捣乱……’这给王重民的压力很大,以为要整他,就自杀了。”(《北图编目员》,《万象》第八卷第五期)
[9]参谢泳《1949年-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自杀状况的初步考察》,《教育在清华》,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其中:傅乐焕自杀事见邓广铭《回忆我的老师傅斯年先生》(《傅斯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陈得芝《师德追思录》(《蒙元史研究丛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朱偰自杀事见纪维周《为护古城墙屈死的朱偰》、朱元曙《〈昔日京华〉重版前言》(《孤云汗漫——朱偰纪念文集》,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按:刘盼遂“文革”时受红卫兵批斗,结果死在水缸之中(参何兹全《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页302),或谓不堪忍辱而自戕(谢国桢《记清华四同学》,《瓜蒂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又《我的治学经历》,《明末清初的学风》,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罗继祖《刘寡欲 谢多情》,《鲁诗堂谈往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或谓受折磨致死而当事者伪作自杀现场(王力《五哀诗》之五注释,《龙虫并雕斋诗集》,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页169;聂石樵、邓魁英《怀念刘盼遂先生》,《刘盼遂文集》附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138);而揆诸情理,斗水之缸,如何自杀?前说或有所讳言,似以后说为可信也(参散木《也说刘盼遂先生之死》,《灯火阑珊处——时代夹缝中的学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此外,另有田汝康曾两度割脉自杀,幸皆得救(傅德华《一代学人的三大贡献——记田汝康教授的非凡学术生涯》,田汝康《芒市边民的摆》附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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