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舒(1898—1991),原名道威,字中舒,以字行;安徽怀宁(今安庆)人。
在民初学术史上,王国维藉古文字而治古史,异军突起,震动一世。当日亲炙教泽、各有所成者甚多,仅王氏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门下士,即有杨筠如、朱芳圃、刘盼遂、徐中舒、卫聚贤、高亨、刘节、姜亮夫、吴其昌、余永梁、戴家祥诸人,皆现代学林的生力军。其中最能得王氏气象者,其惟徐氏乎?[1]
徐氏家世贫寒,三岁时祖、父俱丧,赖寡母含辛茹苦,才得以在慈善性的育正小学、免学费的安庆第一师范先后就读;毕业后又任小学教师、家庭教师,待经济情况好转,始走马京华以求深造。他早年于桐城派古文浸淫甚深,也爱好古典文学,二十年代已发表《古诗十九首考》、《木兰歌再考》及《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等作,但他自觉“一个人精力有限,要同时在两个方向都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极小”,于是断然“放弃了对文学的爱好,将精力专注于中国古史上”。[2]自1929年入中研院史语所后,他正当少壮,精力鼎盛,力作迭出;至抗战爆发,流转西南,乃接受中英庚款委员会及四川大学合聘,任川大历史系教授,从此遂乐不出蜀矣。
徐氏所考所论,以先秦史为主体,而涉及方面甚广。于殷周史事,有《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3]于技术文明,有《耒耜考》、《弋射与弩之溯原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古代灌溉工程原起考》、《结绳遗俗考》、《黄河流域穴居遗俗考》、《论东亚大陆牛耕的起原》;于考古文化,有《再论小屯与仰韶》;于铜器,有《氏编钟图录附考释》、《古代狩猎图象考》、《金文嘏辞释例》、《陈侯四器考释》;[4]于经济制度,有《井田制度探原》、《试论周代田制及其社会性质》;[5]于政治与社会形态,有《殷代兄终弟及为贵族选举制说》、《论殷代社会的氏族组织》;于文献,有《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论战国策的编写及有关苏秦诸问题》。历年讲义由弟子辑录为《先秦史论稿》,大致可代表其一生论说的纲要。此外,于明史、西南民族史亦有撰作,然仅属其次耳。[6]
大抵民国前后,为徐氏著述的高峰期。除授课讲义及主编著作之外,生平所刊几无专著,[7]而多为内容厚重的长篇论文,方法多端,材料坚实,结论新颖,可谓学界中坚的前沿之作。最精悍者汇编为《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约九十万字。
其治学作风,则多承观堂遗绪,不以单纯的文字考证取胜,必由史的背景以考字,由字的证明以释史,故始自古文字入手,而终以古史为归。他早期擅长通过字形、纹饰及图像的比勘分析,揭示其间的历史信息,由细节以见大势;[8]执教川大之后,复受友人冯汉骥的影响,[9]多取边疆民族的社会遗存作为先秦史的旁证。[10]如此,文字、历史与民族熔于一炉,固已突破观堂史学的樊篱矣。[11]
陈寅恪屡言“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不能读先秦之书”,颇不以当世的古史学家为然,[12]却于徐氏青眼有加。据说徐氏得入史语所,即因为陈氏读其《古诗十九首考》之后主动推荐;[13]四十年代徐氏兼职成都燕京大学,与陈氏共事,陈又称许他是“清华国学研究院最好的学生”;[14]五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邀陈氏北上主持历史研究所,陈更举徐氏以自代,其事虽不了了之,亦足见寒柳翁对徐氏的赏识。[15]
按:徐氏在史语所第一组(历史组)曾负责整理原内阁大库所藏明清档案,[16]于行政事务方面亦多兼任,陈寅恪致傅斯年函谈及其人有谓:“第一组主任弟仅挂虚名,诸事悉托其辨理,故弟个人对之有特别感谢之必要。”[17]则陈于徐氏推许再三,虽出于学问之公,亦不无交谊之私也。
诗曰:衣钵最能传静庵,古文古史两相参。且蒙寅老勤推举,留与儒林作艳谈。
注 释:
[1]牟润孙尝谓:“王静安而后,循其途径以研究古史者,王氏弟子中以徐中舒、吴其昌二氏成绩为最著。徐氏所撰文字,方法与持论极似其师。”(《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下册,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按:王氏自沉后,徐有挽联:“独有门庭,旁人错比扬雄宅;再无别计,摇落深知宋玉悲。”(据徐亮工《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未定稿]》,《徐中舒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巴蜀书社1998年版)又有回忆文字凡四篇(据《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附录《本书未收论文篇目》,中华书局1998年版)。
[2]徐氏《我的学习之路》(据《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
[3]在傅斯年的名作《夷夏东西说》之前,《殷周民族》、《殷人服象》两文已明确指出殷、周为异民族,于古史领域有重大启示(参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120-121)。
[4]张勋燎指出《氏编钟》、《狩猎图象》据器物形制、纹饰以断代,犹在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初版)之先(《徐中舒先生在考古学方面的贡献和学术特点述略》,《徐中舒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又,傅斯年致当时中研院院长蔡元培函提及:“徐中舒先生之著作近有极重之大发见,其所撰狩猎图考一文,论及古代文化之迁流,多人所未道。”(据《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www.xing528.com)
[5]《井田制度》一文,不仅藉文字分析为论据,更举岭南、西南、朝鲜等边裔民族乃至南美印加帝国的田制以作旁证,可代表他在古史方法上的进境(参马曜《井田制研究的卓越贡献——读徐中舒先生关于井田制的论述》,《徐中舒先生九十寿辰纪念文集》,巴蜀书社1990年版)。按:井田制的有无问题,亦近代学术史及思想史上的著名公案(参《井田制有无之研究》,台湾中国文献出版社1965年版;《胡适论争集》上册第三部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徐氏引入民族学材料以资比较,遂使井田制研究更上层楼。以后齐思和以西欧中古庄园制为参照(《孟子井田说辨》,《中国史探研》),马曜、缪鸾和以云南傣族份地制为参照(《西双版纳份地制与西周井田制比较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日人佐竹靖彦以日本条理制为参照(《从井田制到商鞅田制》,《佐竹靖彦史学论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皆与徐氏异曲同工。另,徐氏论井田问题,实与胡适立异,然民国时他仍称胡适的意见“极有理解”(《井田制度考原》),至五十年代举国批胡时则不免随波逐流,斥之为“毫无保留地否定客观存在的武断态度”矣(《试论周代田制及其社会性质》)。
[6]吴天墀将徐氏的成绩分作两大部分:一为史学,以先秦史、明清史、四川史为重点;二为古文字学(《徐中舒先生对学术、教育的贡献——为其九十诞辰而作》,《徐中舒先生九十寿辰纪念文集》)。
[7]所刊单行本仅得《氏编钟图录附考释》(1932)一种,《论巴蜀文化》(1982)实为论文集。另,所主编的《汉语古文字字形表》、《殷周金文集录》、《汉语大字典》、《甲骨文字典》皆甚重要。
[8]此类文章有《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耒耜考》、《再论小屯与仰韶》、《古代狩猎图象考》、《弋射与弩之溯原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结绳遗俗考》、《黄河流域穴居遗俗考》等。
[9]如《井田制度》之作,即多承冯氏提示,并附录冯氏提供的印加帝国田制概述。参何崝《徐中舒传略》,《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传略》,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
[10]此类文章有《井田制度考原》、《殷代兄终弟及为贵族选举制说》、《论殷代社会的氏族组织》、《试论周代田制及其社会性质》、《论尧舜禹禅让与父系家族私有制的发生和发展》、《巴蜀文化续论》、《论商于中、楚黔中和唐宋以后的洞》等。按:徐氏以云南卡瓦族的口述历史习俗、宋明盲人说唱曲艺、古希腊《荷马史诗》传说为比照,印证中国上古的“瞽史”传统,为其晚年得意的创说,也是以民俗证古史的佳例(《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参缪文远《辛勤耕史苑 树蕙复滋兰——回忆徐中舒师》,《学林往事》中册,朝华出版社2000年版;赵俪生《从铮园到绿杨邨,再回到铮园——记我与徐中舒先生的几次接触》,《篱槿堂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1]徐氏晚年自述:“我研究古文字学和先秦史,常以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相结合,再参以边地后进民族的历史和现况进行互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前言》)
[12]《刘叔雅庄子补正序》、《陈垣西域人华化考序》,《金明馆丛稿二编》。
[13]参《徐中舒传略》、《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
[14]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15]梁方仲致徐氏函有云:“三年前中国科学院邀请寅恪先生北上,主持史所研究事宜,寅恪先生举兄以自代,系由弟代函达陶孟和先生者,前辈盛意殊可感念,盼兄得便与寅恪先生偶通消息也。”此函或系于1956年(《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或系于1955年(梁承邺《从新发现史料看陈寅恪北上问题》,《南方周末》2006年3月23日),未能确定。或者因徐氏资望稍逊,陈氏复举荐思想趋新的陈垣以自代(《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1997年版,页158)。按:陈氏去世三年后,徐氏才通过陈氏长女陈流求得知消息(《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并曾向赵俪生转述其事(赵俪生《从铮园到绿杨邨,再回到铮园》)。
[16]傅斯年致蔡元培函称“中舒先生善于布置,有事务长才,故工作进行得以迅速,至可喜也”(据《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另,当时史语所第一组成立“明清史料编刊委员会”,徐与傅斯年、陈寅恪皆为委员;此三人皆不以明清史为专业,而各有明史方面的撰述,盖由此也。
[17]《陈寅恪集·书信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39。参《徐中舒先生生平编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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