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仲勉(1886—1961),原名铭恕、汝懋,字仲勉,以字行;广东顺德人。
三十年代,岑氏尚无籍籍名,陈垣将其论著转示陈寅恪,陈复函云:“岑君文读讫,极佩(便中企代致景佩之意)。此君想是粤人,中国将来恐只有南学,江淮已无足言,更不论黄河流域矣。”[1]至五十年代,岑、陈同时在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遂得聚首于珠江南畔的康乐园。当其时,历史系强手如云,号称有八大教授,后来戏称“八大金刚”;[2]其中尤以岑、陈一聋一盲,年辈最高,学问最深,又皆以中古史名世,故尊之为二老。[3]
岑氏撰作极勤,而以隋唐历史与文献方面的成绩最为丰硕。于传世史籍,有《隋书求是》、《通鉴隋唐纪比事质疑》、《唐史余渖》;于金石铭刻,有《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而《金石论丛》所载论文,亦以关涉隋唐时代者为多;于诗文别集,有《唐人行第录》、《读全唐诗札记》、《读全唐文札记》,散篇论著则多收入《岑仲勉史学论文集》。晚年据讲义编定通贯性的《隋唐史》,亦多见其心得;书中对陈寅恪批评甚多,不无角力争雄的心理。[4]
按:大凡学术争执,多易混杂门户之见、人事之争;就学术论学术,似易而实难。现代以来如鲁实先之于董作宾,徐复观之于胡适,夏志清之于唐德刚,何炳棣之于张光直,陈启云之于余英时,或多或少皆流于意气用事。[5]相比之下,岑氏纵不免争胜之心,但他向来主张“讨论与友谊,应截然划分为两事也”,[6]其批评也未逾越学术界限,实亦无可厚非。
又,晚近的隋唐史名家黄永年,针对陈寅恪的见解亦多有驳难,则岑前黄后,堪称寒柳史学的两大“苦手”矣。[7]
岑氏著作的另一大宗,为边疆民族与地理方面。于西域陆路及南海海路,有专著《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佛游天竺记考释》,论文汇辑为《中外史地考证》;于西北国族,则集中在突厥史领域,有《突厥集史》、《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就时代关联性而言,可视作岑氏隋唐史研究的外编。[8]此外,尚有《黄河变迁史》一种,亦属于历史地理范畴的特殊专题,今拟其为圣水将,亦由此耳。
总而论之,岑氏所研治的隋唐文史与边疆史地两大领域,一涉内一涉外,大体皆属中古时代;另有《两周文史论丛》、《墨子城守各篇简注》之作,属先秦史范围,但仅是其学问的旁支而已。在方法上,涉内课题以史料疏证为主,尤重视对不同来源史料的对勘,大抵以正史史料与别史史料互证,以史部史料与集部史料互证,以文献史料与金石史料互证,校其异同,订其源流,辨其正误,补其缺略,是他最用力处,也是他最得力处;[9]而涉外课题则受近代学风熏染,考订语源、地名多滥用对音方法,是其一病。[10]尤其他依赖此法,断定伊兰族(古波斯)、涂兰族(古突厥)对中国上古文明的影响,联想过于轻率,比附过于鲁莽,在论证方式上即不可取,宜乎其结论终亦无人响应。[11]
岑氏早岁就读于两广大学堂(后改名两广高等学堂)、北京高等专门税务学校,先后在海关、铁道、盐运等机关任职,四十岁左右始专心于治史;1937年得入中研院史语所任研究员,时已年过半百,可谓大器晚成的典型。三十年代初他曾在广州圣心中学(原石室圣心书院)主持教务四年,业余所作论学札记,连篇累牍载于该校《圣心》校刊,几令《圣心》成为他个人的学术专刊;而正因为他将《圣心》寄呈陈垣等学界大老,得显身手,此后方能一跃而登龙门也。[12]
按:岑氏以外,现代史家早年曾任教中学者实甚多,如陈垣、吕思勉、邓之诚、蒙文通、钱穆、徐中舒、谢国桢、陈乐素、聂崇岐、戴裔煊、牟润孙、张家驹等等皆是;其他治文献者如鲁实先、王叔岷,治文学者如吴梅、刘永济、郭绍虞、唐圭璋、缪钺,治语言者如罗常培、季羡林、徐复,治书画者如启功,治民族学者如石钟健,治农学史者如梁家勉,也都有执教中学经历。[13]由此可见民国时中学教育之济济多士,亦可见当时学术界提拔人才之不拘一格。盖学人亦如豪杰,又何须问出处耶?
诗曰:断石残金校异同,西疆南海证交通。隋唐史学谁相左,康乐盲聋两病翁。
注 释:
[1]《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页377。
[2]据说八大教授为岑仲勉、陈寅恪、刘节、杨荣国、梁方仲、戴裔煊、董家遵、朱杰勤(一说有蒋相泽,无杨荣国)。按:约略同时,山东大学历史系亦有陈同燮、黄云眉、郑鹤声、张维华、王仲荦、赵俪生、童书业、杨向奎八位名教授,有“八马同槽”之称,亦学林佳话也(参王学典、孙延杰《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第五章,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版,页230)。(www.xing528.com)
[3]蔡鸿生《康乐园里忆“二老”》(《学林往事》上册,朝华出版社2000年版;《学境》,香港博士苑出版社2001年版)、《康乐园“二老”》(《仰望陈寅恪》,中华书局2004年版)。
[4]金毓黻日记有云:“细检岑著《隋唐史》有关唐代之重要问题,多与陈寅恪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意见相反,如论府兵制及进士科等问题,皆与陈氏不同。岑君亦能旁征博引,证明陈氏所论不尽确当,可见其善于读书。……但终觉陈氏之论多从大处着眼,就此一节论之,似胜岑氏一著。”(《静晤室日记》第十册,据蔡鸿生《康乐园“二老”》引)牟润孙评:“兹编则其在大学讲义,引证颇富。惟岑氏于陈寅恪之说,攻击甚力。陈氏之说,固非完整无疵,特岑氏立论往往不及陈氏深湛周密,犹未能夺而易之也;况陈说初非尽误,岑氏并其不误者亦抨弹之,徒增纠纷,且示人与陈氏争胜之意,是亦不可已乎!”(《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下册,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此外,傅乐成对岑氏的具体见解也有驳论(《陈寅恪岑仲勉对唐代政治史不同见解之比较研究》,《中国史论集》,1985年台湾自刊本);作为中大历史系的岑氏学生辈,蔡鸿生指岑著质疑陈氏者多达二十余处(《康乐园里忆“二老”》、《康乐园“二老”》),姜伯勤亦以为岑氏“对陈寅恪先生意见的讨论,看起来都有些近于过火”(《岑仲勉》,《中国史学家评传》下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5]鲁实先指董著《殷历谱》“无一义可立,无片词可存”(参陈廖安《董、鲁殷历论辨考实——〈一论殷历谱纠后记〉的检讨》,《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所、中国文字学会编印);徐复观曾称“胡博士之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是中国人的耻辱,是东方人的耻辱。……他不懂文学,不懂史学,不懂哲学,不懂中国的,更不懂西方的,不懂过去的,更不懂现代的”(《中国人的耻辱,东方人的耻辱》);夏志清谓唐德刚《海外读红楼》一文“立论如此不通,但见大胆骂人,而无细心求证”(参刘梦溪《红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页314);何炳棣对张光直的印象是:“生平所遇,偏见如此之深,思维如此疏失的学人实在罕见。”(《读史阅世六十年》,商务印书馆台湾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402)陈启云评余英时,有“令人怀疑他的反思反省能力和史学修养”、“不但是对学术的玩忽,而且是缺乏史学常识”等语(《我怎样研究汉儒与王莽》,《陈启云文集》之二《儒学与汉代历史文化》代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凡此皆可见人际恩怨对于学术评判的影响。
[6]《〈贾岛诗注〉与〈贾岛年谱〉》附录,《岑仲勉史学论文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7]曾有长者对黄氏说:“你再也不要写和陈寅恪先生有不同看法的文章了!”又有晚辈评论:“黄永年先生的文章逻辑性极强,更像搞自然科学的,缺乏一种人文精神。大凡陈寅恪先生写什么,黄先生必有相同文章,题目都一样,而内容正相反,不知陈先生要建立的是整个文化体系,又何必拘于细处!”不过,黄氏仍自认“从方法来讲……仍是受了寅恪先生的启发。而且撰写文章不依靠孤本秘笈而用人所习见之书,要从习见书中看出人家看不出的问题这一点,也是继承了寅恪先生以及顾颉刚师等老一辈学人的做法”(《我和唐史以及齐周隋史》,《文史探微:黄永年自选集》代序,中华书局2000年版)。另,关于唐高祖是否称臣于突厥的问题,台湾李树桐针对陈寅恪亦多有辨驳,见所著《唐史考辨》、《唐史新论》、《唐史索隐》。
[8]马长寿私下有谓:“目前国人治突厥史者自以岑翁为第一,然烦琐,不能明大义也。”(据周伟洲《我的史学研究与史学观》,《我的史学观》,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9]姜伯勤总结岑氏治史方法,特别突出其两大特色:一为以碑证史,一为重视史源(史料的原始出处)及史余(旧史家未利用的史料)。
[10]姜伯勤《岑仲勉》。
[11]岑氏认为上古中国无论语言、神话、天文、宗教或哲学,皆受伊兰因素(特别是拜火教)的影响(《两周文史论丛》);又指古汉族在种族、风俗、制度及技术上多有涂兰文化的痕迹(《突厥集史》附录)。按:他一方面称楚国的统治民族源于信奉拜火教的伊兰人(《楚为东方民族辨》,《两周文史论丛》),一方面又称《楚辞》多用涂兰语(《〈楚辞〉中的古突厥语》,《岑仲勉史学论文续集》),可算随心所欲矣。参胡少华《评岑仲勉先生“中国古代文化(包括封建制度)来自突厥说”》,据《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论文提要”部分,中华书局1987年版。
[12]参马国维《近代史学家岑仲勉先生传》,《广东文徵续编》卷十四;姜伯勤《岑仲勉先生学记》,《岑仲勉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按:岑氏与杨永泰、邬庆时皆两广高等学堂同学,杨出长广东财政厅时,岑被委任为广三铁路局长;及杨离粤,岑即脱离政界。邬庆时后赠诗云:“临渊勒马仰陶渊,三径归来正妙年。未许名山沉宦海,却从绝地出生天。建安遗范嘉州守,庄子吾心玉局仙。柱下记曾同问礼,望尘深悔不为先。”(《近百年广东见闻录》,《广东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五卷,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此亦稀见轶闻,附录于此。
[13]姜伯勤已指出吕思勉、钱穆都曾任中学教师(《岑仲勉先生学记》),其中陈垣执教于广州振德中学(《史学家陈垣传略》,《陈智超自选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钱穆执教于厦门集美学校、苏州省立中学(《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其他则邓之诚任职昆明第一中学(王锺翰、邓嗣禹、周一良《邓之诚》,《王锺翰清史论集》第四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朱希祖任职嘉兴浙江第二中学(朱元曙《朱希祖传略》,《文史大家朱希祖》,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吕思勉早年任职常州府中学堂,抗战时一度任职湖塘桥青云中学、坂上辅华中学(吕思勉《自述》,《蒿庐问学记:吕思勉生平与学术》,三联书店1996年版);蒙文通任职重庆联合中学(李有明《经史学家蒙文通》,《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徐中舒任职合肥六中、上海立达学园(何崝《徐中舒传略》,《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十一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谢国桢任职天津南开中学(谢国桢《自述》,《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一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陈乐素任职广州南武中学(《父与子——纪念父亲乐素先生百年冥寿》,《陈智超自选集》);聂崇岐任职北平汇文中学(夏自强《功不可没的聂崇岐教授》,《学林往事》中册);戴裔煊任职广州第一中学、两阳中学(《戴裔煊先生传略》,《澳门史与中西交通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牟润孙任职辅仁大学附中(《励耘书屋问学回忆——陈援庵先生诞生百年纪念感言》,《励耘书屋问学记:史学家陈垣的治学[增订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张家驹任职香港培英中学、上海粤东中学(李培栋《宋史学家张家驹传》,《张家驹史学文存》附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鲁实先任职宁乡靳江中学、台湾嘉义中学(鲁传先《鲁实先先生行谊略述》,《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王叔岷任职重庆联合中学(《慕庐忆往——王叔岷回忆录》,中华书局2007年版,页44);吴梅任职上海民立中学(韦行《吴梅生平详述》,《吴梅和他的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刘永济任职长沙中学(李肖聃《星庐笔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41);郭绍虞任职上海启秀女中(《我是怎样学习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照隅室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唐圭璋任职江苏省立女子第一中学、天津南开中学、南京市立第一中学(唐棣棣、卢德宏《词学大师唐圭璋——记爸爸的一生》,《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缪钺任职河北省立保定中学、培德中学(《缪钺教授自传》,《冰茧彩丝集:纪念缪钺教授九十寿辰暨从教七十年论文集》,成都出版社1994年版);罗常培任职天津南开中学、京师公立第一中学(罗常培《自传》,《罗常培纪念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季羡林任职济南省立高中(《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华艺出版社2005年版,页67);徐复任职南京汇文女子中学、九江同文中学(徐复口述《我只在乎祖国学术的成败》,《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启功任职辅仁大学附中(启功《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陈垣先生诞生百年纪念》,《励耘书屋问学记》);石钟健前后任职昆明龙渊中学、五华中学、重庆实验中学(《石钟健教授小传》,《石钟健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梁家勉任职贺县中学、连州中学(周肇基《中国农史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记中国著名农史学家梁家勉教授》,《梁家勉农史文集》附录,中国农业出版社2002年版)。按:蒙文通曾表示:“教书,即使是教中学,也对做学问大有好处,我就教过八年中学。平时读书中遇到细小问题,常常不予注意,疏忽过去,而教书就不行了,教中学就更不行了。”(《治学杂语》,《蒙文通学记:蒙文通生平和学术》增补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页13)另,李肖聃记清末时“新学初兴,师资犹重。长沙严先生秬香,善化皮先生鹿门,皆以耆儒出主小学,重恒(杨昭楷)亦以举人而教幼生也”(《星庐笔记》,页33),承此风气,则民国时中学师资雄厚,亦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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