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谟(1914—1995),字燕孙;北京人。
音韵学为清代学术的核心,而有所谓考古、审音两派之分,前者重文献归纳,后者重音理拟测。自高本汉将历史语言学引入中土,传统音韵学乃为之失色,而向现代语言学转变。但在新起的中国语言学内部,仍隐然有两派对峙的重演:如王力、周祖谟、周法高,以本土语言文献为本位,可谓新考古派;如李方桂、张琨,以西洋语言学原理为本位,可谓新审音派。[1]李方桂曾谓周氏“是典型的中国派语言学家,他对西方语言学毫无兴趣。……他要写的东西总是关于《切韵》,关于汉语语言学”,[2]由此可见周氏的取向,亦可见两派的分野。
周氏三十年代就读北大中文系,师从沈兼士、罗常培,二年级即发表论文《说文解字之传本》,其时北大遂有“前有丁声树,后有周祖谟”之说。[3]毕业后考入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南京),有意追随赵元任、李方桂,以加强语言学及方言调查的训练;[4]但未及一年,因母病北返侍奉,旋以抗战爆发,南北阻隔,只得滞留北平。因此他在研究方法上,遂错失亲近审音派的机缘,而终为考古派的代表。
周氏治学,始终以音韵学为重心,而兼及文字、训诂、文献方面;其中尤用力于古语言学文献的校理,为最显著的特色。其论文根柢扎实,多有创获,曾汇编为《汉语音韵论文集》,以后增补为《问学集》两册,台湾、日本皆有翻印,为当代引用率最高的汉语史著作之一。专著《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与罗常培合作)、《魏晋南北朝韵部之演变》,对诗文用韵材料进行通盘清理,藉此重构上古音与中古音之间的历史缺环;《广韵校本(附校勘记)》、《尔雅校笺》、《方言校笺》、《释名校笺》皆为古汉语文献的最佳整理本;《唐五代韵书集成》集敦煌韵书之大观,比勘异同,考订源流,为中古音研究的基础性文献。此外尚有《洛阳伽蓝记校释》,亦远迈前贤,为古籍注释的高峰。[5]
追溯上古音,须以中古音为初阶;构拟中古音,必以《切韵》为枢纽;而《切韵》的音系性质问题,又为语言学史上一大讼案,至今未有定论。周氏于此,六十年代有《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一文,在中外影响甚巨;张琨虽不尽认同其说,亦承认此文为“最札实详瞻”之作,以为可与陈寅恪《从史实论切韵》并列,为有关中古语音及《切韵》性质问题的两大经典。[6]
1932年,周氏同时报考清华英语系及北大中文系。当时清华的国文试题包括对对子,题为“孙行者”,周氏对以“胡适之”,颇为出题的陈寅恪所赏。[7]周氏为清华、北大同时录取,以学费原因而选择北大。据说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闻之,多次传言约请周氏一见,而周氏始终回避。以后周氏向旁人解释:胡先生道德文章为一代所宗,但与自己所学并非同一系统,骤然晋谒,有攀附之嫌,云云。[8]然周氏以“胡博士”对“孙猴子”,已先有揶揄意味;又不愿低首拜谒,或于胡适不无轻蔑之心欤?
沦陷时期,周氏承陈垣聘任到辅仁大学讲授国文,得以勉强维持生计。当时他与辅仁同事余逊、柴德赓、启功三人关系密切,并时常到陈(垣)校长处请益,启功回忆:“不知是谁,偶尔在陈校长的书里发现一张夹着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四个人的名字,于是就出现了校长身边有‘四翰林’的说法,又戏称我们为‘南书房四行走’。这说明我们四个人名声还不坏,才给予这样的美称,要不然为什么不叫我们‘四人帮’呢?”[9]
按:清朝有“南书房行走”一职,指入直南书房的翰林,为皇帝近侍,“南书房四行走”乃戏仿的称谓。“四行走”之中,以余逊声名最为黯淡。他系余嘉锡(季豫)公子,早年治中古史,著有《汉魏晋北朝东北诸郡沿革表》、《早期道教之政治信念》、《南朝之北士地位》等论文,惜乎无以为继。
周妻余淑宜,余嘉锡为其岳父,余逊为其妻舅。则余公之婿,实远胜余公之子,今拟为丑郡马者,不过有意恶搞,聊供诸位看官一笑耳。
诗曰:汉唐音学费多时,北魏伽蓝理乱丝。滋味难言余季豫,东床佳婿胜亲儿。
注 释:(www.xing528.com)
[1]清代音韵学的成绩,在古音音类的考订;现代语言学的成绩,则在古音音值的拟测。故综贯而论,似亦可谓清代音韵学在整体上近于考古派,而现代语言学在整体上近于审音派。
[2]《李方桂先生口述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页71。
[3]严学宭《八十自述》,据鲁国尧《“啊,门——”——缅怀周祖谟师》引,《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周祖谟《自传》,《周祖谟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
[5]近人唐晏(震钧)有《洛阳伽蓝记钩沉》,张宗祥有《洛阳伽蓝记合校》,范祥雍有《洛阳伽蓝记校注》,徐高阮有《重刊洛阳伽蓝记》。王伊同称周著为“孟坚之师古,学海之杰魁……鸠集传记,增广异闻,功在士林,诚必传之作”(《〈洛阳伽蓝记〉札记兼评周祖谟〈校释〉》,《王伊同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黄永年推崇周著能“理出头绪”,远过于范著(《周祖谟先生的〈洛阳伽蓝记校释〉》,《学苑零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又,杨勇《洛阳伽蓝记校笺》后出,于各家皆少所许可,指周著“所定条例较密,雠校亦精;但割裂旧文,往往不顾文理文势之所安,辄有改删之嫌”(《洛阳伽蓝记校笺·自序》,中华书局2006年版)。
[6]《切韵的综合性质》,《汉语音韵史论文集》,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版。按:对于《切韵》的音系性质,大体而言,陈寅恪主单一音系说,而周祖谟则主综合音系说(参龙庄伟《切韵研究史稿》第四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周氏曾表示:“我写《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目的就是追踪陈先生,也纠正了陈先生的一些错误。”又,周氏弟子鲁国尧有《“颜之推谜题”及其半解》,于南北朝语音问题亦有创获,或誉为“可以追随陈、周二位先生之后”云(鲁国尧《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第二序)。
[7]周祖谟《陈寅恪先生论对对子》,收入《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参周祖谟《往事自述》(《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十一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周祖谟自述》(《世纪学人自述》第五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关于此一掌故的详情及其学术背景,可参王震邦《陈寅恪论学的四个面向》第四章(台湾“国立”中正大学历史学研究所博士论文)。
[8]白化文《仰望周燕孙(祖谟)先生》,《人海栖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按:顾颉刚多次向胡适表彰谭其骧,但谭始终未拜见过胡,晚年弟子问其缘由,谭答:“不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事要见他。”谭又与陈寅恪的表弟俞大纲系好友,陈曾向俞问起谭的情形,但谭也未去拜谒陈(见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页90)。又,钱基博与章士钊为旧交,曾去函命钱锺书就近拜访,而钱氏未从;以后钱氏鄙薄章氏《柳文指要》一书,表示“当年遵先君命,今日必后悔”(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据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章士钊》,《万象》第六卷第十期)。
[9]《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111。参周祖谟《怀念一代宗师援庵先生》,《励耘书屋问学记:史学家陈垣的治学》(增订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来新夏《忆念青峰师——纪念柴德赓先生百年》,《邃谷师友》,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陈智超《千古师生情》,《学林漫录》十七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按:四十年代后期胡适任北大校长,毛子水常去胡家,陪胡太太打牌,旁人戏称为“胡宅行走”、“胡公馆行走”(邓广铭《胡适在北京大学》,《邓广铭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张守常《怀念郑天挺先生》,《郑天挺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00年版)。又,五十年代初钱锺书奉调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有旧识专程恭贺,钱乃谓:“他以为我要做‘南书房行走’了。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杨绛《我们仨》,三联书店2003年版,页124;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三联书店2008年版,页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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