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豪(1910—1980),字傑人,后改杰人;生于杭州,自以杭县为籍贯。
晚清以来,西方传教士随坚船利炮而至,教会于中国世俗社会的影响,远过于今日所能想像。故民国前后,有基督教背景的学人亦不在少,如洪业、林语堂、蒋廷黻、简又文皆幼年受洗,陈垣、王治心、谢扶雅、许地山、吴经熊、方显廷、罗香林皆信徒,潘光旦、许倬云一度皈信,杨宽晚年皈依天主,杨小凯患癌症后亦信教;[1]而徐松石、李志刚为牧师(基督新教),徐宗泽、方豪为神父(天主教),尤以神职而兼学人者也。
方氏十二岁时,以家贫而入修道院,至二十六岁晋升司铎(神父)。在研修、传教之余,自习文史而终能出人头地。四十年代先后执教于浙江、复旦、辅仁大学;1949年赴台,历任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政治大学文理学院院长;以后更当选中央研究院第十届人文组院士,以教士而为院士,于宗教及学术两界皆称异数。大抵其一生事功,以神父而兼任教授,虽治学而不废传道,以“史学与天主之间”一语可以概括。[2]胡适致方氏函曾谓“天主教的中国信徒之中,你是最有研究成绩的学人”,[3]牟润孙亦称“民国以来,公教司铎治中国史,主讲成均,誉满中外者,杰人为第一人焉”,信非虚语。[4]
方氏为学,始以明清时期的天主教史及中外交通史鸣世,成就亦以此最为杰出。所作如《拉丁文传入中国考》、《明季西书七千部流入中国考》、《伽利略与科学输入我国之关系》、《明末清初旅华西人与士大夫之晋接》、《明清间西洋机械工程学物理学与火器入华考略》等,皆题目重大,引证丰赡,且多以其教史知识及外文素养为凭藉,故能为他人之所不能。[5]其于红学,有《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长文,亦出其所长而独辟蹊径。[6]以后复综贯上下,著《中西交通史》,乃至今为止这一领域最为详博的通史。
按:陈垣为教徒中的学术先进,于中外交通史及宗教史学,尤为一代开山;方氏治史,即以私淑陈垣起步,无论研究取向或著述风格,皆可见陈氏旨趣。[7]仅以宗教史研究而论,陈垣以基督教入华史为开端,进而遍考一赐乐业教(犹太教)、火祆教、摩尼教、回回教等西来宗教,再转治本土化的佛教、道教;而方氏的学术处女作即《浙江天主教小史》,第一篇在教外刊物发表的论文《浙江外来宗教史》,亦旁及景教(基督教)、摩尼教、犹太教,晚年又研讨宋代佛教。又,陈氏治史,最重史料,善作专题;而方氏亦始终标举“历史专题研究”的旗帜,论学随文献而转移,为史料学派的正宗。[8]故方氏虽非陈垣正式门徒,但陈门高弟牟润孙却称许他得陈氏真传,以为“新会学案中,当列方司铎为第一传人”。[9]陈、方二氏,皆以教会中人而治教会史,今拟方氏为地勇星,期与天勇星陈垣相呼应耳。
方氏迁台以后,以时过境迁,治学重心转向宋史及台湾史。于前者,有通论性的《宋史》,而以宋代佛教史领域最有成绩;于后者,则在早期台湾史料的挖掘及整理方面用力最多,尤对台湾商业史上“郊”(同业工会)的系列研究最具开拓性。惜于中外交通史渐无以为继,他本人也有“斯学反觉寂寞,每念故人,不胜欷歔”之叹。[10]
其平生所撰,专著不少,而论文尤多,亦最可观。早年汇编为《中外文化交通史论丛》第一辑、《中国天主教史论丛》甲集、《方豪文录》,晚年扩充为《方豪六十自定稿》、《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及《方豪六十至六十四自选待定稿》,诚洋洋大观;其撰作之勤,题材之广,史料之丰,气魄之大,实近世学林所罕见。较之陈垣,精密或有不及,而气象固无逊色也。
其治学尚有一特色,即随自身所处环境而就近取题,所谓“近身之学”。其弟子章群总结:“……先生治史则自近身始。身为教士,则治教士来华传教史;身在台湾,则治台湾史;先生数世居杭,余敢必言,先生治宋史,自南宋临安始。循此三途,遂造绝峰。”[11]则取材本地,以寄托情怀,不亦为学之一径欤?
方氏晚年,喜言“人要死得其所”,并于傅斯年死在台湾省参议会、胡适死在中研院院士会议、姚从吾死在研究室,屡有钦羡之辞。而方氏终在台北基督教青年会台湾史研讨会中昏倒,延至一周后去世,亦死得其所矣。[12]
诗曰:中华归主自东南,佚史明清仔细探。教会论才谁健者,杰人气象继援庵。
注 释:
[1]蒋廷黻、罗香林、潘光旦、杨宽、许倬云入教事较少为人知,见张玉龙《蒋廷黻社会政治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页30)、罗桂祥《罗香林教授传略》(《兴宁文史》第十三辑“罗香林教授专辑”,广东省兴宁县政协文史委员会1989年编)、潘乃穆《回忆父亲潘光旦先生》(《中和位育——潘光旦百年诞辰纪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潘光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再版后记(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许倬云《我的学思历程》(《许倬云问学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www.xing528.com)
[2]李东华《史学与天主之间:方豪的志业与平生》,《方豪先生年谱》代序,台湾“国史馆”2001年版。按:基督教神学,本有信仰与学问二途;明清之际来华的耶稣会教士,即以学问而见重于中国士大夫阶级。此外,中国佛门僧侣,亦素有重视“外学”(教外学问)的传统。则方氏即内承耶稣会修士的角色,外续佛教学问僧的风气,其学即耶门之“外学”也(参牟润孙《方杰人司铎六十寿序》,《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1969年台湾自刊本;又见《海遗丛稿[二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另,李敖曾指方氏为“政治和尚”,“他当上中央研究院院士,固然有学术基础,但也不乏马屁之功。他显然是在中央研究院有意减少北大势力的政风下当选的”(《方神父的惊人秘密》,《李敖论人物》,香港望乡出版社1983年版)。
[3]此据《方豪先生年谱》,页99;手迹见书前扉页(此函不见于《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胡适书信集》)。按:此语或系针对当时台湾语境而言,故概括并不周到,陈垣、洪业自不在方氏下也。
[4]《方杰人司铎六十寿序》。
[5]方氏通拉丁文,亦精法文,而向达两皆束手,因此曾对他表示:“十六七世纪这一段历史交给您了。”(方豪《回首二十年》,《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盖向氏本专注于中西交通史的中古时代也。又,傅斯年致方氏函亦有谓:“伏念今日治近代中西交通者不一家,各有所成,而先生以司铎为此,其拉丁文之根柢,迥异众人,即此一端已着先鞭,此所谓扼管钥、据形势者也。前程可畏哉!”(据方豪《回首二十年》)
[6]严敦杰谓方著(初稿)“研讨书中外国物品之传入时代,与书中人物可能接触之外国人,以推知红楼梦故事发生之年代及故事之背景,颇为详尽,实中国小说史及中西交通史上年来不可多得之作”;“从小说中汲取科学史料,实以方氏为第一人”(《跋红楼梦新考内西洋时刻与中国时刻之比较》、《论红楼梦及其他小说中之科学史料》,据方豪《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引,《方豪六十自定稿》上册,1969年台湾自刊本)。
[7]参李东华《怀援庵与亮尘,念觉明与杰人——略论民国以来国人的中外关系史研究》,《方豪先生年谱》附录。
[8]方氏尝谓:“新中国通史之不易完成,史料之整理,要为一先待解决之问题。……今人之痛诋‘历史专题研究’者多矣,(近人多喜以考据二字称历史专题研究,实为不当,兹改为今称。)或讥为玩物丧志,或誉为破碎支离;实则学术研究皆各有其兴趣,惟真沉浸于其学者,始能领略其兴趣,沉浸既深,自然乐此不疲,乐之至极,乃近于‘玩’,但玩物不必丧志……”(《略论张荫麟先生在史学上之成就》,据李东华《方豪与现代中国史学研究的转变》引,《方豪先生年谱》附录)另参李东华《史学与天主之间:方豪的志业与平生》。按:陈垣为述史之学,重题目的选择、史料的采辑;而陈寅恪为考史之学,重结论的发覆、史料的辨证。方氏于“二陈”之间,显然近于陈垣。方氏所称的“历史专题研究”,亦即述史的方法,故其成绩能如此丰硕;若如陈寅恪之考史,取窄而深的尖端路线,则不可能以数量取胜矣。
[9]《敬悼先师陈援庵先生》,《海遗丛稿(二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按:方氏十七岁在修道院学习时,即违反教会禁令,开始私下向陈垣通信请益(参《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页278-310);陈氏1945年12月致方氏函有言:“公教论文,学人久不置目,足下孤军深入,一鸣惊人,天学中兴,舍君莫属矣。”(《陈垣来往书信集》,页306)可见陈氏对他的推许。
[10]见李东华《史学与天主之间:方豪的志业与平生》。
[11]《方豪先生〈六十自定稿〉读后感言》,原载《方杰人院士蒙席哀思录》,据李东华《方豪与现代中国史学研究的转变》引。方氏又曾对学生表示:研究历史要由自己家乡的历史研究起(许雪姬《方杰人教授对台湾史研究的贡献》,《方豪先生年谱》附录),亦可见其宗旨;而方氏抗战时转徙西南,有《康熙间测绘滇黔舆图考》、《清初宦游滇闽鄂之犹太人》、《徐霞客与西洋教士关系之探索》等文,亦“近身”之作(李东华《史学与天主之间:方豪的志业与平生》)。按:朱启钤为官多涉及市政工程,故知重视建筑史;商衍鎏作为末代探花,则研究清代科举;孙金铭、李则芬皆出身行伍,各治兵制史、战争史;王贵忱曾司职银行,乃从事钱币史;马明达出身回族武术世家,自幼习武,而治古代兵器史、武学史,兼作中国伊斯兰文化研究。此亦如方氏身在教会而治天主教史,皆由自身际遇以求学问,亦“近身之学”也。
[12]见李东华《敬悼先师方杰人神父》,《方豪先生年谱》附录。按:吴相湘此前曾言:姚从吾死于台湾大学历史系研究室,“和适之先生死在中央研究院蔡元培馆,傅孟真先生死在省议会议场,鼎足而三:为中国近代学术界留下鞠躬尽瘁的珍贵典型。”(《姚从吾教授尽瘁史学》,《近代人和事》,台湾三民书局197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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