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1914—1990),原名莲生,后以莲生为字;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河北保定。
四十年代初,在哈佛习文史哲的中国留学生中,任华(西方哲学)、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吴于廑(世界史)、杨联陞(中国史)四人皆风华正茂,而意气相投;[1]周、杨二氏尤为英敏特出,当时胡适已有意延揽他们到北大以为己用。[2]其后任、周、吴三人皆返国任教,三十年间运动相乘,政治逼人,周氏虽于劫后重拾旧业,终未臻大成;惟杨氏自有因缘,得以留在哈佛远东语文系执教,墙外开花,海外称雄,乃至有汉学界第一人之誉。[3]
杨氏论学,以广义的中国经济史为中心,而旁及中国历史的各个角落。专著以1952年完成的《中国货币与信贷简史》最为重要,号为简史,篇幅确亦无多,但实有深广的学术根基,为高度浓缩的综括;与稍后大陆出版的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相比,虽于规模宏大、史料详赡方面皆不能企及,但以简驭繁,亦足以自立。论文如《晋代经济史释论》概述断代经济面貌,《中国经济史上的数词与量词》、《佛教寺院与国史上四种筹措金钱的制度》、《会子形状考》辨析经济制度的细节,《侈靡论——传统中国一种不寻常的思想》钩沉经济思想的潜流,《从经济角度看帝制中国的公共工程》观察中国古代政治社会的运作,《原商贾——余著〈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序》追溯商人社会角色的源流;其他方面,政治史有《国史诸朝兴衰刍论》、《国史上的女主》、《明代地方行政》,宗教史有《道教之自搏与佛教之自扑》及《补论》、《〈老君音诵诫经〉校释》,社会史有《报——中国社会关系的一个基础》,[4]皆自具手眼之作。
杨氏论著的精华多收入《中国制度史研究》(英文)、《汉学散策》(英文)、《国学探微》及《杨联陞论文集》。大都选题新颖,辨析细微,既有现代社会科学的总体视野,又具历史考证的微观基础,所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5]他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经济系,曾选修陶希圣中国社会史、陈寅恪隋唐史课程,深受陶氏所编《食货》杂志的影响,毕业论文《租庸调到两税法》又得陈氏指导;故其为学,在领域及取向上实追随陶希圣,而在方法及风格上则借鉴陈寅恪,即“大处”如陶氏“着眼”,而“小处”如陈氏“着手”也。他于经济史,能进复能出,与治中国经济史的其他名家相较,如梁方仲、全汉昇、傅衣凌、彭信威皆专家之学,而杨氏可谓通人之学矣。其学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以博杂多端著称,亦不无零碎之弊,故他不自称史学家,而以“开杂货铺”的汉学家自居,虽身处北美汉学界,作风实更接近于欧洲汉学家。[6]
美国汉学家因为语言隔阂而想像丰富,容易发生“误认天上的浮云为地平线上的树林”(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s on the horizon)的毛病,[7]故杨氏特别强调对文献原义的理解,倡导“训诂治史”,以为“研究中国史的人必须具有起码的训诂学素养。够不上这种要求的研究者,只能算是玩票性质,而不会成为一个全健的汉学家”。[8]而他本人也身体力行,不仅随处寓训诂于史学,更有《“龙宿郊民”解》、《汉语否定词杂谈》、《禅宗语录中之“聻”》之类语文层面的专门考辨。
此外,杨氏还特别以学术书评闻名,收录于《汉学论评集》(英文)的计四十余篇,除去其专长的领域之外,更遍及考古、地理、科技、官制、文学、哲学、书画等方面,并能祛疑纠误、鞭辟入里,其价值实不在正规论文之下。刘子健甚至说“他最精彩的学问,多半见于他写的书评”。[9]
按:法国汉学巨擘伯希和亦以书评驰誉于世,而每每目无余子,出语严苛,以“汉学警察”自许。时流多指杨氏以博学贯注于评论,可上比伯希和;[10]而杨氏虽不满意伯氏性格刻薄,雅不愿与伯氏并举;[11]但亦曾表示“中国需要很多像伯希和一类的‘汉学界的警察’”,[12]并自嘲为“汉学的看门狗,看到人家胡说,必高叫一声”。[13]故就整肃学术纪律的作用而言,他确可作“汉学警察”之续,拟之为地煞星,不亦宜乎?
杨氏学养深邃,惜四十多岁后患抑郁症,每一二年即发作一次,故虽寿至高年,论者仍有千古文章未尽才之叹。[14]
诗曰:剑桥岁月未蹉跎,铁幕周郎可奈何。汉学西洋称警察,如公堪继伯希和。
注 释:
[1]周一良《纪念杨联升教授》,《毕竟是书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又,胡适1943年10月14日记:“晚上在周一良家吃晚饭。同坐的杨联陞、吴保安(按:即吴于廑)、任华,都是此间最深于中国文字历史的人。……此间人颇多,少年人之中颇多可与大谈中国文史之学的。”(《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七册页541;参余英时《论学谈诗二十年——序〈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另,周一良出于自谦,在四人中排除自己,称任、吴、杨三氏为四十年代的“哈佛三杰”(《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选集》,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按:周一良五十年代曾去函杨氏及王伊同、邓嗣禹,作学术统战,动员他们回国(杨联陞1956年5月致胡适函,《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版,页290)
[2]胡适1944年6月29日记:“‘……虽然不是家园柳,一样风流系我思。’戏改杨联陞的‘柳’诗,却寄杨君及周一良君。(我上周去信,约杨、周两君去北大教书,他们都有宿约,不能即来。)”(《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页559;参余英时《论学谈诗二十年》)所谓“不是家园柳”,盖指杨、周二人原非出身胡氏门下耳。
[3]余英时《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又,法国戴密微曾视杨氏为“少年辈第一人”(《杨联陞自传》,《哈佛遗墨:杨联陞诗文简》,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周法高列举他为欧美汉学界的代表人物,与台湾的胡适、香港的钱穆及大陆的陈寅恪并列(《论汉学界的代表人物》,《汉学论集》,台湾正中书局1965年版);何炳棣亦指他在汉学界有博学无双之誉(《读史阅世六十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375)。(www.xing528.com)
[4]以后杨氏又有《中国文化中报、保、包之意义》的讲座(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即《报——中国社会关系的一个基础》一文的延伸。
[5]参余英时《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周一良《纪念杨联升教授》。
[6]杨氏五十年代在日本、台湾时就自嘲:“九流十家之中,如果有我一家,就是杂家。也可以说是开杂货铺的。”(《中国文化中之媒介人物》,《中国文化中“报”、“保”、“包”之意义》附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六十年代又曾对何炳棣说:“你是历史家,我是汉学家。甚么是汉学家,是开杂货铺的。”何答:“可是你这杂货铺主人的货源确实充足,连像我这样‘傲慢’的历史家有时还非向你买货不可。”(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页349)杨对周法高亦表示:“我因在外国教书关系,只能开杂货铺。”(《与周法高先生论汉学人物书》,《论汉学界的代表人物》附)“杂货铺”之喻又见其打油诗(《中国文化中报、保、包之意义·结语》)按:周一良、何炳棣皆认为杨氏宜称汉学家,而非历史家之称可以概括(《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读史阅世六十年》,页343)
[7]这本是傅斯年批评拉铁摩尔语,后来杨氏借用此语,并为萧公权所称引(余英时《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参萧公权《问学谏往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页70、页225-226)。
[8]《从经济角度看帝制中国的公共工程》。后来他又向往“考据而兼义理的训诂创见。大书如傅斯年先生的《性命古训辨证》。单篇文章如沈兼士先生《‘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中国文化中报、保、包之意义·引言》)按:陈寅恪喜言: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杨步伟、赵元任《忆寅恪》,收入《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正与杨氏用意相近。
[9]《斯学传斯风——忆杨联升先生》(据周一良《纪念杨联升教授》引)。另参余英时《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
[10]见周法高《论汉学界的代表人物》;周一良《纪念杨联升教授》、《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
[11]杨氏著文称伯希和“主编《通报》,常写书评,对被评者往往失于刻薄,不留余地,自称汉学界之警犬。……有人以我的书评比伯希和,实是称许过实,万不敢当。我的书评很少火气,作风与伯希和大不相同”(《书评经验谈》,《哈佛遗墨》);私下亦谓“伯公晚年以汉学界之警犬自命,不可向迩。其书评不留余地,非弟所从”(1982年8月致周一良函,据周一良《纪念杨联升教授》引)
[12]杨氏1945年9月致胡适函(《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页57)。
[13]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283。
[14]周一良《〈杨联陞为什么生气〉一文质疑》(《哈佛遗墨》)、余英时《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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