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曾名光汉,别号左盦;江苏仪征人。
在现代学人当中,张荫麟仅得年三十七岁,却能治学多方,已可谓学林异数。然而有仪征刘师培、双流刘咸炘二人,天妒尤甚,皆绝命于三十六岁,论年寿之永尚不及张氏,而论著述之丰则犹有过之。[1]三人皆近代学术史上的彗星,刘师培尤为高明,故以梁山泊短命二郎一席归之。
刘氏为近代学术过渡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既延续中学之旧,亦趋慕西学之新;其撰作极勤,种类极多,若以新旧为标准,可明显划分为传古与趋新两大类。[2]
传古者,系继承本土的旧学术传统,无论体裁或内涵,皆属清代朴学的延伸。经学如《礼经旧说》、《周礼古注集疏》、《读左剳记》、《春秋左氏传古例诠微》、《汉宋学术异同论》,文献学如《古书疑义举例补》、《周书补正》、《晏子春秋校补》、《荀子斠补》、《楚辞考异》、《读道藏记》、《敦煌新出唐写本提要》,小学如《尔雅虫名今释》,数量极为繁富。其他短篇散论,更不可胜计。
趋新者,则多援引西方社会学说(卢梭、斯宾塞、甄克思)以阐发中国的历史与思想。[3]专著如《周末学术史序》、《两汉学术发微论》以西方学科分类论学术史,《南北学派不同论》以地理史观区别文化风气,《中国民约精义》考掘民主思想的本土潜流,《古政原论》、《古政原始论》总结制度渊源,《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以社会学观念解释文字起源;单篇如《古学起原论》(论古学出于宗教、论古学由于实验)、《古学出于史官论》、《古学出于官守论》、《中国哲学起原考》、《论古代人民以尚武立国》、《中国古用石器考》等等,皆非株守旧学者所能道。其中与林獬合著的《民约精义》,是由卢梭民约论(社会契约论)出发,钩沉中国古代的民权观念,虽有先入为主的比附,但终为中国民主思想史的嚆矢,[4]且有学术与政治的双重价值。
按:刘氏家学渊源,曾祖文淇、祖毓崧、伯父寿曾、父贵曾皆治经学,尤专精于《左传》。刘氏寿命短而著作多,故世有疑其窃先人遗著而充为己作者。据说章太炎私下有谓:“刘光汉之《左盦全集》,全帙数十册,其中著述,十之八九属于仪征刘氏祖孙伯叔未刊行之遗稿,光汉剽窃据为己有,有弟子滥行甄录,遂成此芜杂著作。”[5]其言虽不免夸大,然揆诸情理,似非无中生有。
刘氏亦如同时代的康(有为)、梁(启超)、罗(振玉)、章(太炎)诸人,处末世而经国变,非仅学术中人,亦政治中人。他早年鼓吹“排满复汉”,先后参与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光复会,自署“激进派第一人”,曾策划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1907年东渡日本,加入同盟会,复受日本社会党强硬派影响,转向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宣扬《共产党宣言》、俄国革命及克鲁泡特金等激进思想。未几何时,竟摇身一变,返国投靠清廷大员端方幕下;后来袁世凯复辟帝制,刘氏又列名“筹安会六君子”,并作《君政复古论》以推波助澜。不过十数年间,刘氏即由革命派,而清室走狗,而复辟分子,可见其性格投机,思想多变;而近代思潮之混乱,人情之反覆,由此亦可略窥一斑。[6]
袁氏王朝昙花一现,刘氏颇不见容于世论,终以蔡元培(孑民)能“兼容并包”,聘为北大中国文学门教授,[7]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存世。新文化运动兴起,他起而捍卫“国粹”,1919年更主办《国故》以作抵制,[8]而同年即因病不治。
刘氏(申叔)与章太炎(枚叔)并称“二叔”,为晚清国粹派的并峙双峰,[9]但论身后名,则此“叔”不及彼“叔”远甚。盖刘氏不仅形象有污,天不假年,又只知拼命著书以成就一己学问,而章氏则能广收门徒以壮大声势。故学术史上的章、刘,或可比政治史上的孙中山、黄兴及列宁、托洛茨基,黄、托才干固无伦,而孙、列更有领袖及组织能力,故终能垄断权柄。清人李塨谓“交友以自大其身,造士以求此身之不朽”,[10]则刘氏非能“造士”者矣。
诗曰:北大开坛赖孑民,左庵论学亦维新。当年博浪椎车客,竟是筹安会里人。
注 释:(www.xing528.com)
[1]刘咸炘涉猎极广,所论包括哲学(经、子)、史学、文献学(校雠)、文学,遗著达二百余种,“人谓其著书之多,年寿之不永,皆与刘申叔相类。”(刘伯榖、朱先炳《刘咸炘先生传略》,收入《刘咸炘学术论集·文学讲义编》附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钱玄同认为刘氏的著述精要有四项:古今学术思想、小学、经学、群书校释(《刘申叔先生遗书序》)。
[3]参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页79-101。按:尹炎武谓刘氏“好以古书证新义,如六朝人所谓格义之流”(《刘师培外传》,见《刘申叔先生遗书》),即指此而言。
[4]梁启超《古议院考》指议政思想中国古已有之,孙诒让《周礼政要》以西洋政法制度诠释周礼,与《民约精义》亦属同一思路。
[5]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第1698条。又,胡朴安称:“吾友程善之常为余言,申叔诸著作,多数取诸其祖与父之旧稿,此言我不能证实,但善之亦非妄言者。”(郑逸梅《人物与集藏·朴学大师胡朴安》)顾颉刚亦据章士钊所言有云:“又谓《刘申叔遗书》甚多非出彼手,彼盖窃取其父、祖父、曾祖父之眉批以为其一人之发见,故古籍补释独多也。即非其所剽窃,而后人编集亦有误入者,如论王船山一文即行严先生所为也。……其治学时间不多,而著作乃如此丰富,于事实为不可能。”(《〈刘申叔遗书〉卷帙之富》,《顾颉刚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皆可与章说相证。则刘氏“传古”诸作,容有赃物之嫌,惟“趋新”诸作自非其先辈所能为。另,郑逸梅又记:“刘申叔之《左盦全集》,不尽为彼作,往往摭拾他人著述,其中有《史说》,即章士钊作品。”(《艺林散叶》第3813条)此则耳食之言,未必可据,惟由此亦可知刘氏在时人眼中的一般印象耳。按:章氏又有言:“常人患不读书,而申叔读书过多,记忆太繁,而悟性反少,诚欲著书,宜三二载束书不观,少忘之而后执笔,庶可增其悟力云。”“申叔性靡怯,言语吃吃不能甚清晰也。”(据王森然《刘师培先生评传》,《近代二十家评传》)观此,则章于刘氏似不无相忌也。
[6]参吴相湘《刘师培左倾又右倾》,《民国人和事》,台湾三民书局1971年版。按:刘氏尝有文:“夫鼠性阴黠,混迹尘溷,及化为蝙蝠,则餐风吸露,与蝉蜩同。岂形变而性亦化欤?……则蝙蝠又善于自化者矣。”(《招蝙蝠文》,《左盦外集》)而刘氏为人善变,不亦如蝙蝠者耶?则此虽形容蝙蝠,实亦自状矣。另,与刘氏同属“筹安会六君子”的杨度,清末始主张君主立宪,洪宪复辟失败后,又逐渐靠拢孙中山的革命派,晚年更秘密加入中共。又如科举出身的徐谦,清季、北洋时代皆在法律部门任职,以后加入基督新教,鼓吹“基督救国主义”,并先后与国民党及俄共、中共势力相周旋。徐、杨、刘三氏在政治与思想上皆可谓近代史上的畸人也。
[7]蔡元培提及:“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所谓“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指辜鸿铭;“筹安会之发起人”,即指刘师培。
[8]刘氏当时拟复刊《国粹学报》及《国粹汇编》而未成,鲁迅曾有批评:“中国国粹,虽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坏种,要刊丛编,却也毫不足怪。该坏种等,不过还想吃人,而竟奉卖过人肉的侦心探龙做祭酒,大有自觉之意。”(1918年7月5日致钱玄同函)按:刘氏被指向端方出卖革命党人(参《清末革命史料之新发现——刘师培与端方书》,《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又精于《文心雕龙》,故鲁迅以“卖过人肉的侦心探龙”讥之。不过鲁迅也承认,中国文学史“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倒要算好的”(1928年2月24日致台静农函),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中亦称许刘著。
[9]罗焌谓“刘师培闳通之识在章太炎上”(李肖聃《星庐笔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80);胡朴安亦指“太炎、申叔,深于乾嘉诸儒之学,申叔之精,虽不及太炎,而博或过之”(郑逸梅《人物与集藏·朴学大师胡朴安》)。
[10]胡适晚年好引此言,其1959年致赵元任函有云:“‘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这是李恕谷的名言,我曾读了大感动。这是‘收徒弟’的哲学!”(《胡适书信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下册页1436)另参李敖《“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收入《胡适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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