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思和(1907—1980),字致中;河北宁津(今属山东)人。
学人中名过其实者甚多,齐氏则属于名不及其实者。其声光甚微,论著亦不为富,然而论学术功架,则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同样凭藉深厚的西洋史背景以治中国史,雷海宗能大刀阔斧,得其宏观,齐思和则能精耕细作,善作专题,为中西史学在现代的最高结晶之一。
齐氏少年早熟,就读于燕京大学历史系时已主编该系《史学年报》,并以《与顾颉刚师论易系辞传观象制造故事》、《黄帝的制器故事》等论文初露头角。1931年获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为燕大首位保送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毕业生。留美时主修美国史,并选修英国史、中世纪史、政治思想史、史学方法及国际关系史等课程,更能汲取美国“新史学”一派的方法。返国后十数年间,虽经八年沦陷的困苦,而能精勤不怠,力作迭出,达到一生著述的巅峰。
齐氏成就的精华,集中在先秦以上的课题,多已收入《中国史探研》。西周时代,有《封建制度与儒家思想》、《西周地理考》、《周代锡命礼考》、《西周时代之政治思想》;战国时代,有《战国制度考》、《商鞅变法考》、《战国宰相表》;农业及农学史方面,有《毛诗谷名考》、《牛耕之起源》、《孟子井田说辨》、《先秦农家学说考》;文献方面,有《孙子兵法著作时代考》、《〈战国策〉著作时代考》。无不法度谨严,论证坚实,集中国传统考证学的功夫与西方现代历史学的规范于一体。[1]其中以西洋中古封建制度解释西周社会,包括以策封典礼(Investiture)解释锡命制度,以庄园经济解释井田制度,尤能中西会通,为比较史学的典范。[2]
按:关于西周是否封建社会的问题,为唯物史学一大关节,无论肯定者或否定者,皆根据所谓“社会发展五阶段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各作生搬硬套,遂使西周社会的性质如堕五里雾中。至今日尘埃落定,当年满坑满谷的唯物史论已多作覆瓿,惟有齐氏论西周制度诸篇,以及瞿同祖《中国封建社会》,皆以欧洲中世比照西周,最为切实可据。[3]此外,《战国制度考》近五万言,综括封建制度的崩解,新社会组织的兴起,以阐明战国时代在中国历史上的枢纽地位,亦为体大思精的杰构。[4]以后杨宽专研战国史,用力更勤,成绩更多,但论精辟则较齐氏仍有不及。
晚清以来,西风东渐,国人虽能开眼看世界,但对于外域的认识,仍不能与洋人对于中国的认识相比;由于知识环境乃至文献积累的彼强我弱,西洋人治中国学可臻一流,而中国人治西学却仅能达致二流。[5]五十年代以后,为切合教学需要,齐氏转治世界史和中国近代史,虽仍有《中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关系》、《世界中世纪史讲义》、《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等可观之作,[6]但格于学术条件,不过以难改易,以深就浅,较之早年所作已远为逊色。齐氏以四十余岁的盛年,竟尽弃所长,退出学术前沿,自此西洋史、近代史领域虽多一教习,而上古史领域却少一悍将矣。拟为天退星者,正以其为学不进反退耳。
按:周一良专攻魏晋南北朝史,1954年北大参照苏联教学模式增设亚洲史,周氏遂“本着服从需要的信念”,转攻东亚史,至“文革”后期才重操旧业,而二十载光阴已付诸一梦。[7]另,王瑶以《中古文学史论》声名鹊起,而1949年亦改行教新文学史,以《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抢占现代文学史的新山头,但他在思想改造时承认:“我在思想上并没有放弃了我研究古典文学的计划,因为我以为研究新文学是很难成为一个不朽的第一流学者的。”[8]王氏口中所言,当亦齐、周心中所想。
反右时,齐氏随波逐流,有《揭露雷海宗关于历史分期谬论的反动本质》之作;[9]然而曾几何时,齐氏即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白旗”受到批判,不得不作出《我有信心战败旧我,取得胜利》、《批判我自己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检讨。[10]“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此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固属司空见惯也。
诗曰:制度钩稽擅两周,更将百尺进竿头。缘何转治西洋史,终属人间第二流。
注 释:
[1]齐氏主张将“洋考据学”与“中国旧日的考据学”结合起来(见齐思和《批判我自己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北京大学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论文集[科学研究大跃进专刊]》,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版)。(www.xing528.com)
[2]齐氏在哈佛的博士论文,即以中西封建社会比较为题。何炳棣回忆:“从观点、方法、论断上我获益最多的,是与齐思和师几度对中、西封建制度的比较,因为这是齐先生哈佛博士论文的题目。”(《读史阅史六十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131)按:齐氏1937年提及他已完成《中国封建制度考》书稿,内容是关于中国封建制度的考证,及其与西洋封建制度的比较(《封建制度与儒家思想》注[20],《燕京学报》第22期),似即指其博士论文。又,齐氏1948年以英文完成《中西封建制度比较研究》,或亦其博士论文的扩张。
[3]杨开道评瞿氏《中国封建社会》一书云:“中国社会科学惟一的出路,是以欧洲上古社会、欧洲中古社会、欧美现代社会为背景,去解释过去中国的社会、现在中国的社会。瞿君同祖对于美国现在社会已具根基,对于欧洲中古社会情形亦极娴熟,然后以之研究中国过去封建社会,显已立于不败之地。”(《中国封建社会·杨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此评亦可移以形容齐氏。按:五十年代后期齐氏作检讨时,对这种思路曾有自我否定:“我过去研究中国古代史是以封建制度为中心的,但是由于我采用了资产阶级历史家对于封建制度的解说,因而所得的结论完全是错误的。”(《批判我自己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
[4]齐氏检讨时有谓:“……我根据资产阶级历史家对于封建制度的特征来看,把战国时期作为封建制度开始瓦解的时期,至秦而彻底崩溃。因为按照资产阶级历史家的看法,封建制度和统一制度是互相对立的。中国到了秦汉时期,大一统的制度已经建立起来,当然就不是封建制度时期了。我在《战国制度考》一文中的基本论点大抵如此。但是从秦汉以后,既不是封建时期,又是什么时期呢?能说这个时期是资本主义时期吗?现在一个小学生都可以看出这种说法是荒谬可笑的。但是资产阶级历史家根本就没有社会发展规律性的观念,因此我当时,也就看不出这种说法的荒诞不经。”(《批判我自己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
[5]治美国史的顾学稼曾有经验之谈:中国人不能完全只做美国史,因为你做得再好,也赶不上美国人。……不如退而求其次,改做中美关系史。这样的话,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可以跟美国人一较长短(据王震邦《两岸史学与史家:罗志田访谈》,台湾《思想》第六期)。
[6]晚年尚著有《世界中世纪民族大迁徙》,约十万字,惜未完稿(齐文心《先父齐思和生平及著作简述》,《学林往事》下册,朝华出版社2000年版)。
[7]《毕竟是书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页47。按:谭其骧七十年代末致周函有云:“吾兄自五十年代以来,虽声名洋溢于一世,然论学术上成就,窃以为转不如解放以前,其故当由于改行不得当,非业务活动太多之故。”(据周一良《纪念老友谭其骧教授》,《周一良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又,谭亦对其弟子谈及:“解放后他改行搞世界史,据说是周总理找他的。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出面找他,当然是打毛主席的旗号,他能不听吗?我看他解放后简直没有时间搞自己的专业……”(葛剑雄《最难评说是书生——追忆和纪念太初先生》,《载物集:周一良先生的学术与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8]《在思想改造中的自我检讨》,《王瑶文集》第七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9]收入《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科学》,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版。
[10]分别收入《拔白旗 插红旗——北京各高等学校双反运动大字报选》(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北京大学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论文集(科学研究大跃进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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