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文通(1894—1968),名尔达,字文通,以字行;四川盐亭人。
近世以来的博学家,论征引文献的浩瀚,当以钱锺书居首;论研治专题的纷繁,宜以饶宗颐称冠;而论方面之广,层次之多,罕有过于蒙文通者。[1]
按现今学术分类,蒙氏可称超级的“跨学科”人物。在哲学及哲学史方面,从先秦儒家、诸子,到汉代经学(今古文)、道教,再到中古以后的理学、佛学(唯识、禅宗)、道学;中国史方面,从三代以前的古史,绵延而下及宋史;民族史方面,以先秦周边民族为重心,尤其是百越民族、巴蜀民族;历史地理方面,从上古昆仑到四川地方,从《山海经》到《水经注》;至于史学史、经济史乃至气候史等,不过其余事耳。则其人亦哲亦史,兼通三教,由义理而考证,由旧经学而新史学,无所不究,学无藩篱,友人称为“多宝道人”,故拟为天究星没遮拦。
十九世纪后期,英人博克尔《英国文明史》为代表的地理决定论风靡一时,以日本为中介,中国学界亦颇受其沾染。风气所及,梁启超有《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刘师培有《南北学派不同论》,为其显性代表;[2]而蒙氏著《古史甄微》,划分上古族群为江汉(炎族)、河洛(黄族)、海岱(泰族)三系,则可谓隐性代表。[3]蒙氏的主旨,是将先秦思想学术分为三晋(法家、纵横家)、齐鲁(儒家、墨家)、荆楚(道家、辞赋)三系,由此推导出古史三系之说;其论思想与地域的关系虽嫌机械,亦不免勇于悬测,但能别立体系,打破一元的旧古史观,并得到晚近考古学的相当支持,为蒙氏生平最著名的学说。[4]
按:从种族及地理角度辨析古史体系,实多有人:徐中舒《从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以殷周为东西异民族,傅斯年《夷夏东西说》以夷商在东方、夏周在西方,[5]卫聚贤《中国民族的起源》以殷民族在东南、夏民族在西北,王献堂《炎黄氏族文化考》以黄帝族为胜者为华夏、炎帝族为败者为四夷,皆主古史二分;[6]而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后出,划分上古部族为华夏(西)、东夷(东)、苗蛮(南)三集团,尤与蒙氏的江汉、河洛、海岱三系说不约而同。三分说与二分说,可谓各擅胜场。[7]
其师廖平,始作《今古学考》,以礼制区别今古文,为清末经学史一大创说;但其学术思想随后再变以至六变,愈变愈奇,实为近世学术畸人。蒙氏早期在经学上承袭廖说,立论时有先入为主,仍不脱旧式经师的气味;三十岁以后,取径多方,祛除旧习,渐由经学转入史学。中年一度喜读西方社会经济译著,有经济史的撰作。晚岁“研读马列著作,于列宁哲学尤为服膺”,[8]论述亦不免有随波逐流之处。[9]大抵其一生论学,始终以旧学为根柢,但同时能求新求变,亦可见廖平遗风也。
三十年代,蒙氏执教于北大历史系,授魏晋南北朝史,与熊十力、汤用彤、钱穆等最相投契,后因教学不受欢迎而被解聘。胡适时任文学院院长,钱穆力争不得,乃指蒙氏“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10]实即暗示解聘蒙氏一事出于胡适的假公报私。抗战时,蒙氏有《漆雕之儒考》,发掘先秦儒家中的任侠尚勇一派,以鼓舞人心士气,同时亦与胡适《说儒》的儒家尚柔说立异;结尾谓“兹备论漆雕之儒,以明近人说儒之不根,俾无为世惑”,则更是暗斥胡适《说儒》为“不根”之论,此在蒙氏而言,亦略报一箭之仇欤?
1949年后,蒙氏任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至“文革”时颇为红卫兵凌辱,死后犹未得安宁。据川大唐嘉弘回忆,“蒙胡子(按:即蒙文通)死了,开了一个以斗争会代替的‘追悼会’,正面悬挂着蒙胡子的放大像,加两条黑叉。台上跪着一个戴高纸帽的,就是徐中舒。第一个上去进行批判的,就是蒙的儿子……”[11]则其结局亦近陈寅恪,身历三朝,“生为帝国之民,死作共产之鬼”矣。[12]
弟蒙思明,著有《魏晋南北朝的社会》、《元代社会阶级制度》,注重社会阶级问题,治史已入新派,与乃兄已全然异趣。
诗曰:学兼四部自多闻,古史分歧此异军。海洛东西更江汉,原来天下早三分。
注 释:
[1]朱谦之号称“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哲学、史学、文化学、政治学、经济学、宗教学、音乐学无所不通,方面犹多于蒙氏;惟综合之功多,发明之意少,未臻第一流境界。今人龚鹏程气势近之,著作如林,惜功力未免粗疏。(www.xing528.com)
[2]梁氏《地理与文明之关系》一文,直接参照日本浮田和民《史学通论》的“历史与地理”一章,而间接源自博克尔《英国文明史》(参石川祯浩《梁启超与文明的视点》,《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邬国义《梁启超新史学思想探源》,《史学通论四种合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王汎森推测蒙氏的地理史观或受日本“风土”学说影响,如辻哲郎著名的《风土》(《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蒙文通学记[增补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
[4]参童恩正《精密的考证 科学的预见——纪念蒙文通老师》,《蒙文通学记(增补本)》。按:廖平论经学,有“齐、鲁为今学,燕、赵为古学”的说法,已藉地域因素解释今古文之别(参蒙文通《经学抉原·序》);则蒙氏以地理区分民族,亦应有廖平的熏陶(参王汎森《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另,对蒙氏具体论说的批评见张崟《古史甄微质疑》(《史学杂志》第二卷第三期)。
[5]傅氏1931年曾翻译博克尔《英国文明史》前五章,并作《地理史观》一文(王汎森《思想史与生活史有交集吗?——读“傅斯年档案”》,《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他的《夷夏东西说》虽作于1931年以前,但仍可能受到博克尔的影响,因为他完全可能在更早时就得知博克尔其人其书。
[6]徐中舒《从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中华书局1998年版;卫聚贤《中国民族的起源》,《古史研究》第三集,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版;王献堂《炎黄氏族文化考》,齐鲁书社1985年版。此外,闻一多《龙凤》一文,以龙为原始夏人图腾,凤为原始殷人图腾,实际上也属于古史二分说,只是未联系地理因素。按:孙作云认同龙为夏图腾说,否定凤为殷图腾说(《说龙凤——读闻一多先生〈龙凤〉篇》,《孙作云文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研究[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姜亮夫亦认为龙是夏民族的崇拜物(《夏殷两民族若干问题汇述》,《古史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7]以上可参牟润孙《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收入《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王汎森《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
[8]蒙氏1952年致张表方书(见萧萐父《含英咀花 别具慧解——蒙文通先生〈理学札记〉读后》,《蒙文通学记[增补本]》)。
[9]例如六十年代初有《从宋代的商税和城市看中国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一文,落入庸俗唯物史观的俗套,指宋代不存在大规模商品流动,仍属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的时代,甚为无识。此亦如傅衣凌专攻明清社会经济史,史料功夫甚深,仍谓明清仍以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明清社会经济变迁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明清封建土地所有制论纲·引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可见官方历史观对学人心智的束缚之甚。
[10]《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178-179。
[11]据赵俪生《篱槿堂自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页157。
[12]此为陈寅恪生前语(据杨联陞《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收入《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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