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1893—1964),字锡予;湖北黄梅人。
汤氏的学术地位,藉其佛教史研究奠定;而佛学在近世学术史上的地位,则由中外文化因缘的交汇而造成。晚清以来,旧制度分崩离析,附庸于旧制度的思想体系亦随之动摇,表现在学术思想史上,一方面是儒学(经学)的衰微,一方面是诸子学及佛学的振兴,此为内缘;西力东侵之后,无论佛教的发源地(印度),还是佛教的南北传播地域(东南亚、中亚),皆在西方殖民势力的笼罩之下,故佛教研究亦纳入欧洲东方学的范围,此为外缘。再加上日本也具有深厚的佛学传统,如此内外激荡,东西扬搉,佛学遂成为国际性的显学。
对佛教史作近代式的实证研究,以西人、日人得风气之先,而汤氏后出转精,凭《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终得与外人分庭抗礼。[1]
汤氏治佛教史,有相当周到的准备。他早年留美,先后在汉姆林大学、哈佛大学主修哲学,并学习梵文、巴利文;返国后曾听欧阳渐(竟无)讲解佛学。他在各大学哲学系执教时,除佛教史之外,几乎讲授过哲学系所有课程,包括哲学概论、伦理学、逻辑学、西洋哲学、印度哲学、魏晋玄学等;[2]故一旦由博返约,梳理佛教史,就能从容地运用外域哲学以理解中土思想,中外会通而不露痕迹。[3]可见佛学的功夫,固不能自限于佛学以内,所谓“功夫在诗外”也。
汤著《佛教史》的优点,在于大处能系统全面,而小处又细心周密。胡适在为汤氏校读《佛教史》稿本时就表示:“此书极好。锡予与陈寅恪两君为今日治此学最勤的,又最有成绩的。锡予的训练极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细密,故此书为最有权威之作。”[4]七十年来,此书始终不失为“最有权威之作”,则胡公一言,可作定评。胡适又记:“他自认胆小,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这是谦词。锡予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这是最可效法的态度。”[5]此则最可见汤氏治学的作风。
按:胡适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汤氏自认“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衡量得失,则汤氏虽能立于不败之地,而终有保守之嫌。仍以佛学为例:胡适二十年代试作中国禅学史,写到南宗七祖神会,发现传世文献缺乏且多伪造,遂设想从敦煌写本入手搜求材料;随后他果然在游欧时发现禅宗新史料,藉此整理出《神会和尚遗集》,并大胆确定神会作为“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的历史地位。[6]是为重写禅宗史的空前之作,可谓现代佛学史上的黑马,固非“只能作小心的求证”的汤氏所能为。故佛教史研究方面的汤用彤与胡适,可比青铜器(金文)研究方面的容庚与郭沫若。论根柢的扎实,著作的整齐,自以汤、容为优;若论见解的突破性,则不能不以胡、郭为胜矣。
汤氏散篇论文汇编为《魏晋玄学论稿》、《往日杂稿》、《康复札记》,虽嫌片断而不乏己见;专著另有《印度哲学史略》,[7]讲义有《西方哲学》、《隋唐佛教史稿》,[8]惟精详远不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史料摘抄有《汉文佛经中的印度哲学史料》、《读书札记》(包括佛教、道教),皆金针度人之学,未可轻忽。此外,于《高僧传》用力甚深,惜仅成《校点高僧传》耳。[9]
汤氏性情温和,与世无争,1948年底当天地玄黄之际,谢绝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南下之请,仍留守北大;北京易帜后,被推选为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以后改任北大副校长。他原与胡适私交甚佳,但1954年不得不出席《人民日报》主办的胡适批判会,其子汤一介回忆,当时“找他去,而且要他发言。……他当时很激动。我估计他心情一定很矛盾,他又非批判胡适不可。他心里还是有想法,所以脑溢血了。他喝了酒,送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神志不清了,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处在昏迷状态”。此后他半身不遂,而亦因此得免于与世周旋。[10]
诗曰:汉唐佛史最专精,求证功夫更小心。未若适之能大胆,南宗神会始钩沉。
注 释:
[1]严耕望比较中日佛教史学有谓:“……尽管有一位汤用彤先生,成就之高,非日本学人所能比肩,但毕竟太少,我们要想对于中国佛教史有个概括性观念,还得要看日本著作。”(《治史三书·治史经验谈》,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51)(www.xing528.com)
[2]参任继愈《汤用彤先生治学的态度和方法》,《燕园论学集(汤用彤先生九十诞辰纪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3]参邓艾民《汤用彤先生散忆》,《燕园论学集》。
[4]《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六册页641。按:胡氏后来重读汤著时有批语:“汤君不重视郗超的《奉法要》,似是一漏洞。郗超与道安同时,其死约当375或380。《奉法要》最可以表示那个时代一个绝顶聪明人对佛教的了解。”(台湾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据胡适藏本影印)
[5]《胡适日记全编》,第六册页642。
[6]《荷泽大师神会传》。按:在胡适以前,沈曾植、忽滑谷快天都已留意到,南宗的由晦而显实有赖于神会的奔走鼓吹。沈氏《海日楼札丛》卷五《禅门师资承袭图》一则云:“南宗之克胜北宗,为人王崇重,实赖会力。会下法嗣十八人,传化遍南北,岂洪州所能比哉。”(参钱仲联《〈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前言》,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忽滑谷《中国禅学思想史》第三编第六章亦云:“南宗之法光沉于荆吴,殆四十有余载。其说行至洛阳者由于荷泽神会之力。”(朱谦之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页159)不过,他们仅寥寥数语,点到为止,缺乏新史料的支撑和有组织的解释,其论说的价值及影响都远不能与胡适相比。此外,江灿腾因此怀疑胡适是先受到忽滑谷的启发,才会到欧洲寻找神会史料(《胡适禅学研究的开展与争辩》,《明清民国佛教思想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从大陆到台湾:近七十年来关于中国禅宗史研究的争辩与发展[1925-1993]》,《新视野下的台湾近现代佛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亦属想当然;事实上,胡适1926年到达伦敦时,才收到家里寄来的忽滑谷《禅学思想史》,并开始翻阅,而此前他已在巴黎发现“不少绝可宝贵的史料”矣。他对《禅学思想史》的评价是“不很高明,但颇有好材料”(见《胡适日记全编》,第四册页357、页360、页361)。
[7]另两位佛学大家吕澂、印顺,皆有关于印度佛教的著作,前者有《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因明入正理论讲解》,后者更有《印度之佛教》、《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印度佛教思想史》。盖非穷源溯流,中印比较,则不能深入认识中印佛教的异同。
[8]汤氏二三十年代先后在中央大学、北京大学讲授过隋唐佛教史,其《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出版后,钱穆建议他继续用力,“续此下隋唐天台、禅、华严中国人所自创之佛学三大宗,则佛学精要大体已尽”,当时汤氏表示“获成前稿,精力已瘁,此下艰巨,无力再任”(钱穆《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232;另参钱穆《忆锡予》,《燕园论学集》)。以后汤氏虽有意重写,并已在史料方面有所积累(参《汤用彤全集》第七卷《编者后记》,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汤一介《汤用彤先生的治学态度》,《万象》第十一卷第八期),而因循未成,现存《隋唐佛教史稿》系根据两种讲义旧稿修订而成,故禅宗一节论述简略,未能对胡适的立论作出有力回应(参江灿腾《胡适禅学研究的开展与争辩》)。按:吕澂五六十年代的《禅宗——唐代佛家六宗学说略述之三》、《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禅学部分,虽极少提及胡适,但于神会地位乃至《坛经》作者等问题,相当程度上皆承自胡适新说。
[9]钱穆记:“锡予告我,君好藏《竹书纪年》,古今异本几尽搜罗,予窃慕之。愿藏《高僧传》,遇异本必购取。其日常随身亦必携一本《高僧传》,累年如是。”(《忆锡予》)可见汤氏对《高僧传》用力之勤。按:陈寅恪于《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多有批校,且拟作《高僧传笺证》(见《陈寅恪集·读书札记三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惜亦仅存草稿。
[10]李怀宇采访《汤一介、乐黛云:“学术上不该有指导思想”》,《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6日“大家访谈”。另参孙尚扬《汤用彤年谱简编》,收入《汤用彤全集》第七卷;汤一介《汤用彤先生的治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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