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1883—1955),字季豫,号狷庵,室名读已见书斋;湖南常德人。
中国传统学术,特重目录学,视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必由之径。《四库全书》为古典文献总汇,但由版本角度而言已成刍狗;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考论精微,至今仍为整理古典文献的津梁,总结传统学术的枢纽。[1]故《四库》虽可有可无,《提要》仍不可或缺,而为《提要》作订正增补,亦为泽被天下后世的死工夫,此余氏《四库提要辨证》所以为不可无之作也。[2]
余氏自少年时代校读《提要》,即上下考索,于作者真伪、篇目内容、背景源流等各方面,无不探本究源,积稿二十余册;至抗战爆发,“自念平生精力尽于此书,世变日亟,马齿加长,惧亡佚之不时,杀青之无日”,[3]遂先写定史、子部分,排印为《四库总目提要辨证》;五十年代复写定经、集部分,定名为《四库提要辨证》。自少及老,前后历时竟五十余年。余氏此书,对纪昀主纂的《提要》纠正极多,但他仅以纪氏诤友自居,“然而纪氏之为《提要》也难,而余之为《辨证》也易……譬之射然,纪氏控弦引满,下云中之飞鸟,余则树之鹄而后放矢耳。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决也。”[4]辨前人之失,而能就事论事,不盛气以呵诋前人,其意甚可取。
《辨证》之外,余氏编著有《古书通例》(又名《古籍校读法》)、《目录学发微》、《校勘学举例》,[5]原是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各大学授课的讲义,虽篇幅无多,而皆能发凡起例,博征详引,为余氏文献学心得的总结,亦不妨视作《辨证》一书的外篇。此外尚有《世说新语笺疏》,亦晚年精力所萃,自谓“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其重点不在文字词语的训释,而在人物史事的考异。[6]其余散篇论著,包括《太史公书亡篇考》、《牟子理惑论检讨》、《寒食散考》、《宋江三十六人考实》等力作,先后汇集为《余嘉锡论学杂著》、《余嘉锡文史论集》。
抗战后北京为日军占领,余氏深受刺激,乃借陶渊明《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语,自名其斋为“不知魏晋堂”,以暗示“人心思汉”;[7]同时,更于著述中寄托其尊汉攘夷的情绪。如他1937年发愤作《世说笺疏》,就颇与国难引发的感慨相关,他在《世说》校勘本后自题:“读之一过,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日重读,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为何如也。”[8]盖以晋人永嘉南渡类比抗战时北方沦陷耳。[9]又《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之作,亦通过考订杨家将征辽故事的发生的时代背景,发掘宋遗民的民族精神,以寄寓其抗日情结,文中更谓“中国虽败亡,而人心终不屈服于强敌,无古今一也”云云,直可作时评视之。[10]
按:抗战前后,史家借古喻今,在历史考证中表彰爱国气节,表遗民,斥降臣,其例不孤。如朱希祖《伪齐录校补》、《伪楚录辑补》、《伪齐国志长编》,杨树达《春秋大义述》,姚从吾《金元全真教的民族思想与救世思想》,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通鉴胡注表微》,周祖谟《胡三省生年行历考》,[11]皆与余氏用意仿佛。[12]
但另一方面,余氏力辨岳飞《满江红》为伪词,指为皆明人托古欺世之作,绝未因《满江红》有激扬民族主义的功用而故作回避。可见他能不使爱国心理左右其考证的客观性,最可见学人本色。[13]
余氏清末曾任小京官,[14]二十年代馆于《清史稿》主编赵尔巽家,三十年代年始任辅仁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据启功回忆,中央研究院选举首届院士,辅仁校长陈垣为评议员,在陈氏将赴南京参评的前夜,余氏之子余逊登门作彻夜谈,“谈的都是他父亲如何用功,看过哪些书,做过哪些研究,写过哪些文章和著作,取得什么成就和影响等等,确实了不得。他也不明说请陈校长如何如何,但用意是非常明显的;陈校长也不说我会如何如何,但心里已是有数的,彼此可谓心照不宣。”[15]结果,余氏果然榜上有名。余氏在学界声名不振,当时《辨证》亦仅成半部,他得以膺选,岂非陈校长周旋之力欤?
1949年鼎革之际,余氏已近古稀,而竟以“封建”罪名被革除教职;复因脑溢血而瘫痪,不能执笔著书。以后侍奉无人,独居斗室,1955年为馒头所噎而致气绝,死状甚惨。[16]
民国以来的文献学大家,尚有张舜徽,著述之丰过于余氏,而偏于总结,论精悍则有所逊色。
诗曰:早岁春明梦有痕,群书辨证亦纷烦。求名本是儒生事,院士原来走后门。
注 释:
[1]余氏对《提要》极尽推重,指出“今《四库提要》叙作者之爵里,详典籍之源流,别白是非,旁通曲证,使瑕瑜不掩,淄渑以别,持比向、歆,殆无多让;至于剖析条流,斟酌今古,辨章学术,高挹群言,尤非王尧臣、晁公武所能望其项背。故曰自《别录》以来,才有此书,非过论也。故衣被天下,沾溉靡穷,嘉、道以后,通儒辈出,莫不资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弘矣。……汉、唐目录书尽亡,《提要》之作,前所未有,足为读书之门径,学者舍此,莫由问津。”(《四库提要辨证·叙录》)
[2]订正《提要》之书,同时尚有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所考文献多达二千三百余种,远多于余著的近五百种,而精博则不及;余氏之后,又有崔富章《四库提要补正》、李裕民《四库提要订误》、杨武泉《四库全书总目辨误》等,亦各有小补(参陈晓华《“四库总目学”史研究》第四章,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3]《四库提要辨证·叙录》。(www.xing528.com)
[4]《四库提要辨证·叙录》。按:号称“科学史之父”的[美]乔治·萨顿指出,对待前人著作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年轻的书呆子忘恩负义的方式,他们发现了一个错误,就想到他们自己的高明(发现错误是容易的,但要把毕生的学识都浓缩到一本书中,却是不可多得的成就)。另一种是阅历丰富的学者们感恩戴德的方式,他们充分意识到前辈们的功绩(虽然尚不完善)。”(《已做的事与要做的事》,《科学的历史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余氏自属后一类。
[5]《校勘学举例》,署“武陵余嘉锡季豫述”,北京大学讲义(线装本),向未见著录,实等于佚著。另,余氏未刊稿尚有《汉书艺文志索隐》、《元和姓纂校补》(周祖谟、余淑宜《余嘉锡先生传略》,《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按:晚近简帛层出,颇能印证余氏《古书通例》的有关论列(参李零《出土发现与古书年代的再认识》,《李零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第六讲,三联书店2004年版;[美]顾史考《以战国竹书重读〈古书通例〉》,《简帛》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6]杨勇批评《笺疏》罗列诸说太泛、旁出枝蔓太多,而缺乏剪裁,误字亦多未校正(《读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后叙》,《世说新语校笺论文集》,台湾正文书局2003年版);所论虽事出有因,然余著旨趣,本在比勘文本异同,故引证不避繁琐,而其所着重者则在人事而不在字词也。
[7]参《余嘉锡先生传略》。
[8]周祖谟《世说新语笺疏·前言》。关于《笺疏》内文中所流露的时代意识,可参《余嘉锡先生传略》、牟润孙《学兼汉宋的余季豫先生》(《海遗杂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9]钱仲联1935年诗《近事》:“一样永嘉南渡事,安排右史北盟编。”陈寅恪1938年诗《蒙自南湖》:“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皆以晋人南渡比拟当代政局。
[10]参《余嘉锡先生传略》。另,徐复观《一个伟大知识分子的发现》亦特别强调余氏此文对民族精神的发挥(收入《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1]朱著《伪齐录校补》、《伪楚录辑补》收入《朱希祖先生文集》第四册(台湾九思出版有限公司1979年版),《伪齐国志长编》未刊;姚著载《治史杂志》第二期,北京大学史学会民国28年出版;周著收入《周祖谟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2]牟润孙已指出:“抗日战争中,季老与陈援庵先师同时执教辅仁,坚贞不渝。……季老在著作中既不时称誉忠贞之士,贬斥无耻降敌之徒,更著《杨家将故事考信录》,藉考证小说申明《春秋》严华夷之辨与为国家复仇之大义,其宗旨与援老之抗战时期的撰述有共同之点。”(《学兼汉宋的余季豫先生》)
[13]考证见《四库提要辨证》集部四《岳武穆遗文》。按:《满江红》词的真伪问题,自余氏发之,遂成现代以来一大学术聚讼,如夏承焘、张政烺皆支持伪作说,邓广铭则坚信其真,至今未有最后定论。而余氏就此有谓:“或者曰:……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狂血’等句,足以励迈往之风,而作忠义之气,于世道人心,深为有裨,子何必以疑似之词,强坐以伪也哉?应之曰:考证之学之于古书也,但欲考其文之真伪,不必问其理之是非。”意在强调不能以抽象义理之是非,便抹杀具体事实之真伪,此固考据家之知识本份也。
[14]余氏当时与湘籍友人罗毅君、周明珂在京相与酬唱,合著有诗集《春明题襟集初编》(庚戌年印本)。
[15]赵仁珪、章景怀整理《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111。按:事后余氏致函杨树达云:“此次院士选举,兄以声誉卓著,为众望所归,故以二十票顺利通过。弟则不为人知,而卒获附骥,盖幸也。然全国私立大学与此选者惟弟一人,其难如此。”(《积微居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页270)另,当时唐兰亦向胡适疏通,胡适日记1949年11月21日提及:“前年中央研究院办选举院士,只有唐兰来‘请求’我推荐他。”(《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七册页810)
[16]《余嘉锡先生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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