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1892—1978),原名开贞,后改沫若,号鼎堂;四川乐山人。
1949年以后,大陆史学界独尊唯物,共推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为三老而不名,复以吕振羽、侯外庐、李亚农等羽翼左右。到如今时过境迁,唯物史观已成刍狗,当年诸大老的声名亦趋于黯淡,惟郭、侯二氏身价虽跌而不坠耳。
郭氏早年以新文学名,为创造社要角,1927年国共分裂后被国民党通缉,遂亡命日本。在不足两年间,他即以摩尔根、恩格斯学说为指南,以纸上的《周易》、《诗经》、《尚书》及地下的卜辞、金文为史料基础,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他自视此书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并得意地宣称:“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知道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们轻谈。”[1]此书是以唯物史观治中国史的经典,所提出的西周奴隶社会说,五十年代后长期支配中国历史分期的官方解释。但今日观之,其立论多曲解史实以迁就唯物论的历史框架,前提已差,结论终谬;[2]惟以西方民族学理论疏解中国古史的思路,仍不失为别开生面。[3]
为挖掘古代社会的可靠史料,郭氏藉日本东洋文库的地利,迅即转向甲骨金文研究,他自称“我第一次接触甲骨文字时,那样一片墨黑的东西,但一找到门径,差不多只有一两天工夫,便完全解除了它的秘密。……就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读完了库中所藏的一切甲骨文字和金文的著作,也读完了王国维的《观堂集林》。我对于中国古代的认识算得到了一个比较可以自信的把握了”。[4]此后仅数年之间,他接连推出考订甲骨金文的力作多至五六种,其领悟之速,进境之猛,可谓超凡绝伦,拟之为天捷星没羽箭,不亦宜乎?[5]
作为左翼文化祭酒,郭氏有意与“代表买办阶级”的胡适一争高下;[6]其治学规模,亦与胡适略等,文史哲无所不通。于历史,另有《奴隶制时代》;于考古材料,另有《石鼓文研究》、《诅楚文考释》;于先秦社会与思想,有偏于考证的《青铜时代》,有偏于评论的《十批判书》;于文学史,有《屈原研究》、《读随园诗话札记》、《李白与杜甫》;于古籍校勘,有《管子集校》。其余零篇短什,更不可胜计。但论其成就的精萃,仍集中在壮岁速成的甲骨金文方面:《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颇以民族学知识融入文字考释,《金文丛考》据金文史料质疑传世文献,《卜辞通纂》对甲骨文作分类解读,皆新义层出;《两周金文辞大系》汲取西方近代考古学的类型学方法,以年代明确的标准器为骨干,通过人名、史事、辞例、字形、纹饰等因素系联其他器物,为金文建立清晰的断代系统,尤为空前创获。[7]《大系》之于青铜器研究的意义,恰如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之于甲骨文研究,皆属树立范式的奠基性工作。
郭氏以天赋聪明,治学故能急就易成;然亦以聪明太过,不能作沉潜积累之功,故其著述每多新解,亦多臆解。[8]
按:近代出土商代句兵(所谓“易州三戈”),有“大祖日己”、“大父日癸”、“大兄日乙”之类铭文;郭氏受此启发而撰《汤盘孔鼎之扬搉》,指《大学》所引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当即“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的误读,盖因“铭之上端,当稍有泐损……故又误‘兄’为‘苟’,误‘且’(古文祖)为‘日’,误‘父’为‘又’,求之不得其解,遂傅会其意,读‘辛’为‘新’,故成为今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9]此说虽不无争议,而如有神悟,可代表郭氏新解的一例。
又,郭氏在“文革”期间著有《李白与杜甫》,以迎合毛泽东的扬李(白)抑杜(甫)之见;为证明杜甫已享受“地主生活”,乃举杜诗“恶竹应须斩万竿”为证,“草堂里的竹林占一百亩地以上,自然有一万竿竹子可供他斫伐。”[10]此则以虚为实,将文学修辞等同于呈堂证供,则可代表郭氏臆解之例。
综观郭氏一生为学,始终不脱才子气;晚年身处高位(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而苦于应付政治人事,唯一味歌功颂德以求自保,则才子气而外,更添妾妇状矣。[11]
诗曰:凿通殷契迅如神,妙解汤盘日日新。种竹万竿诬老杜,文章阿世彼何人。
注 释:
[1]《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www.xing528.com)
[2]同样取径马克思主义史观的李麦麦完全否定其奴隶社会论,甚至称“郭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是用错误砌成的”(《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国古代政治哲学批判》,新生命书局民国22年版);冯汉骥曾批评郭著“并非能以实事求是之精神以研究中国古代社会者,不过欲借中国之资料,以证明古代之原始共产社会而已。其盲从主义,昧于学术之进展,自属幼稚”(《由中国亲属名词上所见之中国古代婚姻制》注[7],《冯汉骥考古学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而郭氏本人亦承认“我的初期的研究方法,毫无讳言,是犯了公式主义的毛病。我是差不多死死地把唯物史观的公式,往古代的资料上套,而我所据的资料,又是那么有问题的东西”(《我是中国人》,《沫若文集》第八卷)。其实岂仅初期如此?郭氏终其一生,都不免“把唯物史观的公式,往古代的资料上套”。按:公式主义实为以唯物史观治史者的通病,如陶希圣亦检讨自己曾“为公式而牺牲材料”(《中国社会形式发达过程的新估定》,《读书杂志》第二卷第七、八期)。
[3]张荫麟指出郭著的最大贡献,在于“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条大道。那就是拿人类学上的结论做工具去爬梳古史的材料,替这些结论找寻中国记录上的佐证,同时也就建设中国古代社会演化的历程”,但也批评郭氏将摩尔根的过时假说当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竟无条件地承受了那久成陈迹的、十九世纪末年的‘一条鞭式’(Unilinear)社会进化论,并担任用中国史来证明它,结果弄出许多牵强穿凿的地方”(《评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素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所论甚允当。
[4]《我是中国人》。
[5]王国维因辛亥革命(清室逊位)而流亡日本,郭氏则因大革命失败(国民党清共)而流亡日本;而两人同在留日期间,因缘时会,迅速转入包括甲骨文研究在内的古史盛业,亦可谓近代学术史上的巧合。
[6]郭氏自述之所以从事古代社会研究,实怀有“挑战的意识”,“我准备向搞旧学问的人挑战,特别是想向标榜‘整理国故’的胡适之流挑战。……”(《金文丛考·重印弁言》)
[7]数年后郭氏将《大系》分别增补为《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五十年代进一步修订合编为《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
[8]如齐思和称“郭氏本为天才文人,其治文学学与史学,亦颇表现文学家之色彩。故其所论,创获固多,偏宕处亦不少,盖其天才超迈,想象力如天马行空,绝非真理与逻辑所能控制也”(《〈十批判书〉》[书评],收入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年版);杨树达评他“神识敏锐,创见独多,顾其善者高出青云,次者或下沦九地。此如慓悍之将,性喜陷陈,搴旗斩将,每建奇功,而覆车溃众,时时不免”(《积微居金文说·弁言》,《学原》第一卷第一期;此文未收入《积微居金文说》单行本,据张芷《杨树达先生年谱》,《古汉语论集》,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谭其骧曾著文纠驳郭著《李白与杜甫》地理方面的错误,私下更谓:“郭老是聪明人,有的错是他一时疏忽,有的错恐怕倒是他太聪明了。”(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页240)张秉权也指郭氏《卜辞通纂》“思想锐敏,创见不少,人所难及。但也有许多地方,想像力过于丰富,几近郢书燕说,令人难以接受”(《学习甲骨文的日子》,《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下册,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8年印行)。
[9]郭文初刊《燕京学报》,收入《金文丛考》。按:此解新颖可喜,颇传誉一时,如吴其昌叹为“至确不易之说”(《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记》,收入《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容庚指其“恢奇可喜”(《善斋彝器图录序》,收入《容庚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杨宽誉为“巨眼卓识”(《中国上古史导论》,《古史辨》第七册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页103-104),顾颉刚也称此说“可谓奇确”(《教条式之铭辞》,《史林杂识初编》)。不过,杨树达从辞序角度表示怀疑(《说汤盘》,《积微居小学述林》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董作宾、李济则指句兵铭文为伪刻,从根本上否定郭说(董作宾《汤盘与商三戈》;参李济《安阳发掘与中国古史问题》,《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页805)。另,林语堂小说《京华烟云》(又译《瞬息京华》)的男主角孔立夫,有影射郭氏的成分,其中写到孔立夫也研究甲骨文,并提及:“在《大学》上,有‘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据甲骨文,应当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错了。这一定是他们老师教错的。在孔夫子的时候儿,甲骨文已经一千多年了。”(据张振玉译本,时代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下册页717)由此亦可见郭氏这一新解的传布之广。
[10]《李白与杜甫·杜甫的地主生活》。
[11]郭氏不仅歌颂斯大林、毛泽东,“文革”时更赋诗献给江青:“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在文艺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英雄形象。”当时海外翁一鹤有诗讥之:“捧日攀天结主知,生成媚骨擅谀词。筵前先下杨妃拜,头白深宫作禄儿。”(《赤马谣》,1972年香港自印本,页305-306)则以安禄山媚事杨贵妃,比拟郭氏之恶捧江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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