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1897—1981),原名笃平,号迹园;江西泰和人。
海通以还,西方近代思想学术,亦紧随坚船利炮逼人而来,国人论学,遂有新旧中西之争。就此,王国维力主“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1]王氏所言,移以论近世学人及学术史,亦甚贴切。盖仅趋慕西学新学者,大抵追随人后,易失之浅;而仅株守中学旧学者,不免闭门造车,易失之陋。[2]惟有抱负西方知识背景,而立足中国古典学问,兼具新眼光与旧传统,始能突过前人。[3]以政治学为例,如罗隆基、殷海光、顾准诸人,西学淹通而中学薄弱,其思辨成绩,终不能与西人分庭抗礼;而萧氏则以西方政治学的视野,考掘中国传统的政治思想,遂能有第一流的独特贡献。[4]
政治学之引入中国,初期以日本为媒介,当时名家如梁启超、高一涵都有留日背景;二十年代以后乃直赴西天取经,尤以美国为重镇,后起之秀如张奚若、浦薛凤、钱端升皆留美出身,萧氏亦其中之龙象。
萧氏在美受教于多位政治学名师,1926获康乃尔大学哲学博士,次年其博士论文《政治多元论》(Political Pluralism:A Study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即在伦敦出版,[5]甚受西方学界佳评。萧氏认同政治一元论,主张国家主权不可分割,而质疑当时流行的政治多元论,包括英国政治思想名流拉斯基;而拉氏所撰书评,亦乐于承认萧著“才力与魅力均巨”。[6]何炳棣指出,二十世纪中国留学生所作博士论文,一出版即有国际声誉者,仅得两例:一为陈体强的《有关承认的国际法》(The Lnternational Law of Recognition),另一即为萧著。[7]
萧氏于近代政治学已登堂入室,但返国之后,既出于个人自觉,亦由于教学需要,开始讲授、研治中国政治思想。[8]在清华大学时印成讲义《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至抗战期间避居农家,终完成通贯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自先秦诸子以迄辛亥革命,[9]凡七十余万言。浦薛凤论西洋政治思想史时引西人言曰:“历史学而无政治学,犹有花而无果;政治学而无历史学,犹有树而无根。”[10]而萧氏合政治学、历史学于一,则根深果茂者矣。
按:以中国政治思想史为名义的撰作,并不自萧氏始,此前已有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谢无量《古代政治思想研究》、陶希圣《中国政治思想史》、稽文甫《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等多种,但或为粗枝大叶的急就章,或为名不副实的断代史。[11]而萧氏不仅在政治学素养上超越群侪,在原始史料的积累上亦无与伦比,故此书一出,群雄失色,至今无与争锋者。此后论中国政治思想史,无不视萧氏为魁首,论者谓“中国通史是钱宾四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哲学史是冯友兰先生踏进去的;中国佛教史是汤用彤先生踏进去的;中国外交史是蒋廷黻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则是萧公权先生踏进去的”。[12]以萧氏与冯友兰、汤用彤并列,作为不同学科的代表,确甚允当。
萧氏1949年以后定居美国,应当时中国研究取向之需,著《中国乡村》,重在描述近世中国社会的基层控制;又著《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修正旧说,对康有为作偏向同情的理解。
萧氏的学问取径,大体以社会科学观念治史,以通观胜,而不以考据胜,以分析胜,而不以发明胜。[13]他将“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作为自己的座右铭,[14]亦可略见其宗旨。他以政治学为志业,却拒绝以政治为职业,始终保持纯学人的身份;他的学术专业以西洋社会科学为宗,而文学趣味却归于中国本位的旧诗词。政治学与诗歌,几为两端,而他一身兼之,这似是他的矛盾之处,其实是他的平衡之道。
抗战时萧氏漂泊西南,兼职于成都燕京大学(后迁往华西协和大学所在的华西坝),与陈寅恪、吴宓(雨僧)、李方桂共事,一时有“四大名旦”之号。萧氏与陈、李各有专长,以后同登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之列;惟吴宓仅以反新文化运动闻名,以教授西洋文学为业,其学终无所成,殊不足与为伍也。[15]
诗曰:政学师夷已上乘,归来故纸十年灯。华西坝上称名旦,四大如何共雨僧?
注 释:
[1]《国学丛刊序》,《观堂别集》卷四。
[2]张尔田、张东荪兄弟治学,前者治中国史学,方法守旧而不免孤陋;后者治西方哲学,思想趋新而未臻深入,一家之内,正成背反,各成守旧与趋新的典型。
[3]蒋廷黻曾表示:“不通西洋政治的人绝不能对中国的政治思想或制度的研究有所贡献。其他社会科学亦然。我们必须中西兼顾,然后能得最大的成功。”(《中国社会科学的前途》,《蒋廷黻选集》第一册,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又,杨开道亦谓:“中国社会科学惟一的出路,是以欧洲上古社会、欧洲中古社会、欧美现代社会为背景,去解释过去中国的社会、现在中国的社会。”(瞿同祖《中国封建社会·杨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www.xing528.com)
[4]徐道邻以为治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最大困难,在必须兼备西方学术训练与中国旧学基础,而萧氏恰足以当之(《萧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评介》,《中国法制史论集》附录,台湾志文出版社1975年版)。按:与萧氏同执教于清华大学的张奚若、浦薛凤,治西方政治思想史皆甚精湛,但论开拓性及独创性,则远不能与萧氏相比。另有费巩,中西政治学皆通,亦有《中国政治思想史》之作,略具萧氏气象(参《费巩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惟学未精深,而中年被祸矣。
[5]汪荣祖谓:同系留美的博士论文,胡适的《先秦名学史》、吴国桢的《中国古代之政治思想》,都只能携归中国出版,可见萧氏之非凡(《萧公权先生学术次第》,《燕京学报》新一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又载《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附录,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但这亦由于萧氏所论,属于西方学界瞩目的热点;而胡、吴研讨中国本土思想,自不易赢得外人关注。
[6]汪荣祖《萧公权先生学术次第》。另参孙宏云《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展开:清华政治学系的早期发展[1926-1937]》,三联书店2005年版,页58-61。
[7]《读史阅世六十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180。
[8]据萧氏自述,他在出国留学以前,已有志愿,“我今后要利用留美所受的一点训练,所得的一点知识,去从长研究中国文化”,故他在返国时似已考虑“回国后的主要工作当是中国政治思想的研究”(《问学谏往录——萧公权治学漫忆》,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页78)。按:西方政治学史名家雅勒、邓宁,皆指中国古代无政治思想可言;张奚若、钱端升承此类观念,亦极轻视中国政治思想的价值(参孙宏云《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展开:清华政治学系的早期发展[1926—1937]》,页164-165;孙宏云《萧公权与张奚若》,《万象》第九卷第一期)。在这种学术语境中,萧氏逆流而上,尤可见他在把握学术方向上的明智。另,指中国古代无哲学、无科学或无法学者,皆有其人,不仅于政治学如此;这是以今律古,将西方学术标准绝对化教条化,而不知“东海西学,心理攸同”之义,不知“学无中西”之理。
[9]萧著末章为孙中山,但有目无文,弟子汪荣祖解释:“公权先生视三民主义为中国政治思想之成熟,显有时代因素,因其撰稿成书之日,仍属国民党训政时期,以孙文学说与三民主义为不可侵犯之‘圣教’。谄之,心有不甘;评之,恐遭时忌,是以虽原有孙中山一章,终于不予收录,既奉阙疑之旨,复得讳而不隐之效……”(《萧公权先生学术次第》)
[10]《现代西洋政治思潮》,台湾正中书局1963年版,页35。
[11]参汪荣祖《萧公权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建构》、黄俊杰《萧公权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萧公权学记》,台湾“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版。
[12]萧氏门下鲁光桓说(据孙宏云《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展开:清华政治学系的早期发展[1926-1937]》引,页385)。按:牟润孙亦称“近代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者多家,萧氏此著,允称首选。盖萧氏早岁治政治学,于西贤之说造诣殊深,于中国古代典籍及近人著作,亦复研讨精微,故其撰著斯编,显能收贯通之效”;但又指出“萧氏盖深有得于梁任公之学,其论任公思想,极为明白扼要,平允适当,能见其大,能窥其蕴。其治中国政治思想史,或即受任公影响欤?即以文章言之,作者固胎息饮冰室文集也”(《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下册,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
[13]故徐道邻称他态度谨严,而较少提出特异的见解(《萧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评介》)。
[14]此据《荀子·正名》“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语而改作(参浦薛凤《忆萧兄公权——夫子、才子、君子、学人、诗人、哲人》,《音容宛在》,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15]参汪荣祖《萧公权先生学术次第》。按:一说陈、吴、李合称“三大名旦”(徐樱《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页76)。另,据说吴宓留美时,又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参周一良《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郊叟曝言》,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吴亦不称。惟吴氏在学问上虽无足道,但其日记、诗集于世事与心事皆能直书无忌,实为现代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精神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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