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室名三松堂;河南唐河人。
按传统的学术观念,哲学(义理之学)为学问的中心,近人如太虚称“中国民族文化,哲学乃是主脑”,[1]冯友兰云“叙述一时代一民族之历史而不及其哲学,则如‘画龙不点睛’”,[2]又谓“哲学是太上科学”。[3]承此风气,哲学史或思想史的研治,亦居于现代学术的主流。近代以来治中国哲学史者,则以胡适开疆辟地,始开风气,而以冯友兰挟山超海,后来居上。[4]
冯氏晚年比较自己与胡适的异同,曾有准确的分疏:“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资料的真伪,文字的考证,占了很大的篇幅,而对于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则讲得不够透,不够细。……我的《中国哲学史》在对于各家的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这一方面讲得比较多。这就是所谓‘汉学’与‘宋学’两种方法的不同。”[5]盖胡适虽亦哲学专业出身,但他认同“哲学取消论”,尤其不满形而上学,治哲学史实取史学本位;而冯氏则反之,自身认同实在主义的正统哲学,治哲学史取哲学本位。故胡氏偏重文本的历史考辨,即所谓“外在解释”;而冯氏则偏重思想的系统分析,即所谓“内在解释”。[6]冯氏的优胜处,尤在于能借鉴西洋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清晰地梳理中国传统哲学,并融会贯通,化繁为简。[7]
五十年代以后,冯氏弃旧趋新,否定自我,“向党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缴械投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队伍中重新做一个小兵”。[8]六十年代更另起炉灶,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书前题词有云:“望道便惊天地宽,南针廿载溯延安。”所谓“望道”之道,“就是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知识分子所指示的道路”。[9]
《新编》在六十年代仅完成两卷,八十年代以后,冯氏重作修订,去世前最终完成七卷本的《新编》。冯氏在写完末卷《中国现代哲学史》后,自觉已臻“海阔天空我自飞”的自由境界,并表示“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其实《新编》的识见,殊未能超出八十年代的思想气候,当时所谓“非常可怪之论”,如批判太平天国的神权政治、指出毛泽东的极左思想错误,今日视之,固卑之无甚高论。所谓“海阔天空我自飞”,近乎鸡鸭展翅耳。故论《新编》的纯学术价值,远不能与早年的《中国哲学史》相匹,惟可见作者本人的思想变迁而已。[10]
藉《中国哲学史》一书,冯氏得以确立学院派地位,乃另著“贞元六书”,提出其复古的哲学体系;此亦如钱穆凭考据学扬名立万,转而有非考据学的《国史大纲》之作。“贞元六书”为哲学,《国史大纲》为史学,各成一家言,而皆成书于抗战期间,皆成为文化保守思潮的代表作。
按:“贞元”即成语“贞下起元”的缩略,表示民族国家复兴之意;“六书”即《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其中《新理学》是总纲,其余五书则是对《新理学》的分论。顾名思义,《新理学》为新的“理学”,是通过西方实在论对宋明理学的重建。至此,冯氏遂拥有哲学史家及哲学家的双重身份,即在纯哲学方面,较之同时代的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亦已掩而过之。[11]
冯氏的哲学体系,以理学始,以理性主义展开,而以心学终,归结于神秘主义。其神秘气味最体现于《新原人》的人生四重境界说:“自然境界”,混沌未开;“功利境界”,为己为利;“道德境界”,为人为公;“天地境界”,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宇宙同一。而人生境界的高低,则取决于个人对宇宙人生“觉解”的高低,正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12]与此相呼应,冯氏更一再强调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实际知识,而在于提高精神境界。[13]设论固可谓道貎岸然,玄之又玄。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从“土改”的粉饰太平,到“批林批孔”的摇旗呐喊,纵不必深责,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从迎合总裁,到歌颂主席,乃至媚谄女皇,[14]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15]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冯氏哲学虽极高明,又何补于冯氏本人的精神境界?
西南联大时期,冯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开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冯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遂相顾大笑而去。[16]可惜“天地境界”云云,终不过是虚言诳语耳。
冯氏在抗战时开始蓄须,与闻一多的胡子齐名,[17]故拟为美髯公朱仝。
诗曰:哲学新编墨未浓,韶山溪口几攀龙。人生境界凭君说,君到人生第几重?
注 释:
[1]《冯著〈中国哲学史〉略评》,收入《解析冯友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2]《中国哲学史》第一章第八节。按:何炳棣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听到海外中国思想史界学人自豪地说,只有他们专业中人才能对中国历史作‘画龙点睛’的工作”,后来他才发现语出冯友兰(《读史阅世六十年》,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页445-446)。
[3]《中国现代哲学史》第十一章。(www.xing528.com)
[4]胡适于冯氏《中国哲学史》甚多讥弹,除去思想立场有别这一因素,亦不免带有同行相轻的成份(参周质平《胡适与冯友兰》,《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又收入《解析冯友兰》。另参谢泳《胡适与冯友兰》,《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版;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页331;翟志成《冯友兰学思生命前传[1895-1949]》,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7年版,页78-79注[67])。按:胡适早年在讨论《老子》年代问题时,甚至曾说“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钱穆《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159);冯氏晚年,钟肇鹏告以胡适此语,冯氏闻之默然良久曰:“胡适顶聪明,但他‘做了过河卒子,只得勇往直前’。我却不受这种约束。”(《片断回忆和一点想法》,收入《追忆冯友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另,新儒家一系的唐君毅出于门户之见,指胡著《哲学史大纲》据西方实用主义分析中国学说,冯著《哲学史》则据西方新实在论分析中国常说,“其病同在先怀成见,未能对中国固有之哲学思想,先存敬意,以求客观之了解,故不免附会多而成功少。”(《中国哲学研究之一新方向》,《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于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5]《三松堂自序》第五章。按:张荫麟批评冯著在哲学方面出色,在历史方面不足,“此书的年历轮廓是很模糊的。试拿此书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或任一种西洋哲学史一比,便知道作者的‘历史意识’之弱了。”(《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卷》,收入《解析冯友兰》)何兆武亦说冯著只是“按照历史顺序排列的哲学”,并未表现出“史”的意味(《上学记》,三联书店2006年版,页159)。可知胡著的长处,正是冯著的短处。
[6]参陈少明《知识谱系的转换——中国哲学史研究范例论析》,《等待刺猬》,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页72-73。
[7]金岳霖曾对冯氏表示:他本人的长处是能把很简单的事情说得很复杂,而冯氏的长处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说得很简单(《三松堂自序》第六章)。
[8]《我的红专规划》,据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页422。
[9]《中国哲学史新编·自序》,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按:冯氏自称其意图是“写一部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南的中国哲学史”,同时又畏缩地表示,“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方向,一个奋斗的目标。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越研究越见其高深,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主席的著作,一时未必能全看,看了未必能懂,懂了未必能用。用作指南,真是谈何容易。”
[10]王浩1972年自美返国,冯氏赠诗有云:“若惊道术多迁变,请向兴亡事里寻。”(《三松堂自序》第七章;王浩《几点感想与回忆》,收入《追忆冯友兰》)似将个人思想的善变归因于时代政治的动荡,盖以诗作自辩也。
[11]陈荣捷认为:“冯友兰是近30年来中国最杰出的哲学家。……由于1939年发表《新理学》,他作为中国哲学领袖人物的地位就牢固地确立了。它是20世纪最有创见的中国哲学著作。对它的讨论也最多。除了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它也是20世纪中国惟一的哲学著作,提出个人的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很有意义的是,冯氏体系是理学的重建,而熊氏体系是心学的重建。”(《冯友兰的新理学》,收入《解析冯友兰》)由这一简明的概括,可见冯氏与熊十力哲学的区别。
[12]冯氏早年已谓:宋明哲学家多相信“(一)天地万物,本来一体;(二)人以有私,故本来之一体,乃有间隔而生出物我之对待;(三)吾人须克己去私,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皆以为神秘主义底境界为最高境界,而以达到此境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此可见冯氏人生境界说的出处,也可见冯氏神秘主义思想的渊源。可参陈来《冯友兰哲学中的神秘主义》,《现代中国哲学的追寻:新理学与新心学》,三联书店2010年版。
[13]冯氏至少四十年代已表示:“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它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积极的知识,我是指关于实际的信息),而在于提高精神的境界——达到超乎现世的境界,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中国哲学简史》第一章)晚年仍谓“哲学不能增进人们对于实际的知识,但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中国现代哲学史》第十一章);又说“科学可以增加人的积极知识,但不能提高人的境界。哲学可以提高人的境界,但不能增加人的积极知识”(《三松堂自序》第六章)。
[14]冯氏在“文革”时有诗“则天敢于做皇帝,亘古中华一女雄”、“众说高祖功业大,赖有吕后智谋多”,世论多指为颂江青而作(参《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页538、页565);冯氏父女虽有辩解(《三松堂自序》第三章;宗璞《向历史诉说》,收入《追忆冯友兰》),似终难以完全抹杀。
[15]郑朝宗早年有谓,冯氏在《新世训》中“很明白地暗示我们他是有济世之志的,那本书的末一篇便叫做‘应帝王’”(《记冯友兰先生》,《梦痕录》,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6年版);何兆武也不约而同地指“冯友兰对当权者的政治一向紧跟高举,像他《新世训》的最后一篇《应帝王》等等,都是给蒋介石捧场的”(《上学记》,页155);而翟志成则认为《应帝王》“不仅是为了中国当时‘最大的领袖’而撰写的,而且也为了中国日后‘最大的领袖’而撰写的”(《冯友兰学思生命前传[1895-1949]》,页347)。
[16]郑敏《忆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哲学”课》,收入《追忆冯友兰》。
[17]闻氏在家信中有谓:“此次搬家,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和冯芝生的最美。”(宗璞《梦回蒙自》,另参陈克明《忆冯老》,皆收入《追忆冯友兰》)此外,朱希祖也以大胡子著称(周作人《朱逖先》,收入《饭后随笔》),蒙文通亦有“蒙胡子”之号(参赵俪生《篱槿堂自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页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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