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锺羲(1865—1940),字子勤,号留垞、雪桥、圣遗居士;汉军正黄旗人。
诗中有史,诗史相关,为中国学术观念史上的潜流之一。近人夏孙桐将诗史方法析分为二,“一则以史证诗,就作者出处时事,以求寄托之所在,然后兴、观、群、怨之旨明。以诗为主,笺注家之事也。一则以诗证史,藉当时见闻舆论,以阐纪载之所隐,然后褒贬美刺之义显。以史为主,掌故家之事也。”[1]据此,从明末清初钱谦益的《钱注杜诗》,到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皆重在索隐发微,别立新解,偏于以史证诗、诗史互证;而近人杨锺羲的《雪桥诗话》、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则重在网罗轶闻遗事,为以诗证史、以诗补史的典型。[2]
杨氏至今声名不显,而当清末民初之际,亦海内名士。1923年,清逊帝溥仪下诏征选硕学之士,充任“南书房行走”(五品);当时王国维以秀才身份入选,世已熟知,而杨氏则为同时入选的其余三人之一。[3]
杨氏系旧式文人,编著有《弟子职音谊》、《骈体文略》、《白山词介》、《圣遗诗集》等,但罕见称引,[4]唯以《雪桥诗话》传世。《诗话》共计初集十二卷、续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5]为清代最浩博的诗话体著作;涉及人物多达万余,因人系事,由事见史,上至典章制度,下至士风民情,无不广涉包举,盖有清一代之诗史也。[6]杨氏自述此书“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不足括一代之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7]缪荃孙则称“此虽名诗话,固国朝之掌故书也。由采诗而及事实,由事实而详制度、详典礼;略于名大家,详于山林隐逸,尤详于满洲”。[8]
胡适研究《红楼梦》,便是通过《诗话》,才得知曹雪芹的确实身份,并发现曹的友人敦诚、敦敏这一重要线索。[9]其《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已作说明:“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呢?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大家多相信这话,连我在这篇《考证》的初稿里也信了这话。现在我们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乃是他的孙子。最初改正这个大错的是杨钟羲先生。杨先生……是一个最熟悉八旗文献掌故的人。”胡在日记里又有评论:“这杨先生是位遗老,故他的《诗话》重在掌故,而没有什么统一的文学见解。这部书是一部很有用的参考书,但须加一个‘索引’,方才有用。”[10]另,陈寅恪曾劝吴宓读此书,“谓作者熟悉清朝掌故,此书虽诗话,而一代文章学派风气之变迁,皆寓焉。”[11]陈氏四十年代讲授唐史课时,亦指导学生应以唐诗作史料,“例如清人杨钟羲的《雪桥诗话》,从诗题中察知若干掌故,可补正史之不足。”[12]凡此皆可见《诗话》价值之一斑。
杨氏表兄盛昱,满族宗室出身,为晚清之际文坛祭酒;杨氏曾协助盛昱编纂《八旗文经》,集满人文章之大成。[13]盛昱去世后,杨氏复搜集其遗作,编刊为《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
杨氏先世原居辽阳,隶满洲正黄旗,后因高祖父满语已不娴熟,被乾隆贬斥,改隶汉军正黄旗。则其人纵无十分本事,亦属前朝贵裔,旧时王谢,故拟为“累代金枝玉叶,先朝凤子龙孙”的柴大官人;盖柴大官人既非智囊,亦非猛将,在梁山泊亦不过政治花瓶耳。
按:满人早在入关前已开始汉化,故清初即能出现纳兰性德、曹雪芹两大汉文学宗匠;降至清末,军政羸弱不振,而尚文轻武的风气更甚,故艺文学术皆人才济济。精于书画者如于非闇、溥雪斋、溥儒(心畬)、启功(元白),[14]擅于文学者如宝廷、毓朗(馀痴生)、宝熙、老舍,邃于学问者如盛昱、震钧(唐晏)、商衍鎏、金梁、罗常培、常书鸿、姜书阁、吴晓铃,杨氏亦其中佼佼者。则八旗子弟,固以武功始,而以文学终矣。[15]
诗曰:同光逝水已滔滔,诗史连篇亦苦劳。不见艺林启元白,八旗末代尽风骚。
注 释:
[1]《十朝诗乘序》。按:邓之诚谓:“黄宗羲尝谓当以诗证史,不当以史证诗。小年读此,深喜其说。……诗有异于史,或为史所无者,斯足以证史,最为可贵。诗略而史详,史固专行,何劳辞费。若辞旨隐约,以史证之,类于商。……史证之与证史,得失判然,于斯可见。”(《清诗纪事初编序》)盖主以诗证史,而反对以史证诗也。
[2]近世诗坛名宿陈衍亦辑有《辽诗纪事》、《金诗纪事》、《元诗纪事》,“以诗存史”,性质体例亦同杨、邓之作。另,浦江清曾任陈寅恪助教,而著有《花蕊夫人宫词考证》,亦有陈氏诗史互证之风(参吕叔湘《纪念浦江清先生》,《书太多了》,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
[3]王国维有《杨留垞六十寿诗》二律,其一有“诗话文经无恙在,天教野史作官书”句,“诗话”即指杨所著《雪桥诗话》,“文经”即指杨所编《八旗文经》。又,吴宓记杨氏“与王静安先生同直清南书房。王先生自沉之次晨,首至颐和园鱼藻轩望尸而哭,挽诗亦沉痛”(《空轩诗话·雪桥诗话》,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按:王国维墓志铭即杨氏手笔,杨氏以后又谓“静安止水之节,愚不可及”(《雪桥自订年谱》)。(www.xing528.com)
[4]据杨氏《雪桥自订年谱》(原题《来室家乘》),其著作尚有自订《留垞杂著》六卷,但未见刊本。又,杨氏曾参与《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由日人主持的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编辑)的工作,撰写春秋、群经总义、小学三类条目(梁容若《评〈续修四库全书提要〉》,《中日文化交流史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5]《诗话》版本甚多,以辽沈书社1991年标点索引(影印)本最便使用。
[6]罗振玉谓其书“载三百年间遗文逸事至详博,实外史也”(《五十日梦痕录》)。又,近人郭则沄(龙顾山人)有《十朝诗乘》,性质与《雪桥诗话》略近,夏孙桐云:“其托体虽仍诗话,实为补史而作。……最近,杨子勤前辈撰《雪桥诗话》,所载多关掌故,尤推博赡。然其本旨犹在传人,以事为纬,取材特善。今是书专重纪事,取义似更有别,而博赡则同。同时媲美,足掩前人,非过誉也。”(《十朝诗乘序》)而杨氏则表示:“龙顾山人近撰《诗乘》,即《雪桥诗话》之要删。荀仲豫之于班孟坚,不图见于并世。”(《雪桥自订年谱》己卯[1939]年)按:汉献帝苦于班固(孟坚)《汉书》繁琐难读,命荀悦(仲豫)另作《汉纪》,故杨氏借以比拟《雪桥》、《十朝》两书。但杨氏仅视郭著为“《雪桥诗话》之要删”,则未免轻率。
[7]《雪桥诗话》(初集)跋。
[8]《雪桥诗话》(初集)序。
[9]胡适日记1921年5月8日:“昨日在图书馆遇见一位张中孚先生(名嘉谋,南阳人,住象来街西草厂)。他见我翻阅《楝亭书目》,问知我正在搜求曹雪芹家事迹,他说他见杨钟羲的《雪桥诗话》里有关于雪芹的事迹……”(《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三册页246、247)另参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页253-254。
[10]《胡适日记全编》,第三册页261。
[11]《空轩诗话·雪桥诗话》。
[12]石泉、李涵《听寅恪师唐史课笔记一则》,收入《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另参石泉、李涵《一代宗师 风范永存——深切怀念陈寅恪师》,《燕京大学成都复校五十周年纪念刊(1942—1992)》。
[13]近人朱德裳云:“满人之不学,清时即不讳言。端午桥欲与汉人争此一席,故有《八旗文经》之刻。宝竹坡、盛伯羲、偶遂亭(肃亲王)居然大雅,非复旗名士之比。毓朗略习几何,文笔清顺,即翘然矣。至于贻晋斋(按:成亲王)之字,皇六子(按:奕欣)之画,故未易一二数也。”(《三十年闻见录·满人亦未尝不学》,岳麓书社1985年版)以涉及盛昱(伯羲)及《八旗文经》,录以备考。
[14]启功(字元白)曾与陈垣讨论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的汉文化修养,“我说:‘您作《元西域人华化考》举了若干人,如果我作《清东域人华化考》,成容若应该列在前茅。’老师指着我写的题跋说:‘后边是启元白。’相对大笑。”(《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陈垣先生诞生百年纪念》,收入《励耘书屋问学记》增订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此亦有关满人汉化之“世说新语”也。
[15]吴宓有言:“《雪桥诗话》于清宗室及八旗文学,著录特多。自成容若至志伯愚,后先辉映。寅恪尝谓唐代以异族入主中原,以新兴之精神,强健活泼之血脉,注入于久远而陈腐之文化,故其结果灿烂辉煌,有欧洲骑士文学Chivalry之盛况,而唐代文学特富想像,亦由于此云云。予按清之宗室八旗文学,实同于此。大率考据训诂等炫博求深之事,非其所长。但其诗常多清新天真、慧心独造之句,而词尤杰出。凡此悉由天才秉赋,而不系于学力者也。又皆成于自然,而非有意求工者也。惟彼初染文化之生力种族能之耳。”(《空轩诗话·雪桥诗话》)论满族文学兴盛的缘由,可备一说。又,周汝昌亦谓:“满人‘入主中原’后,‘汉化’程度的令人难以置信——‘比汉文人还汉文人’!”(《清新睿王题〈红〉诗解》,《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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