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
陈垣早年为纯客观的历史考证,至抗战前后,受时事刺激,转而重致用、崇气节,从事“有意义之史学”;钱穆一生的学问取径,亦以抗战为分界,由考证而转义理,由专精而转宏观,由整理国故而转表彰传统,由实证主义而转文化保守主义。
钱氏早期颇受考据派赏识,尤其得到顾颉刚的提携,而学风亦受其沾染。《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结论上否定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亦间接反对顾颉刚的立场,但在方法上固未脱离考证樊篱;专著如《先秦诸子系年》考订诸子年代及事迹,[1]单篇论文如《关于老子成书时代之一种考察》辨《老子》出于《庄子》之后,《周官著作时代考》辨《周礼》作于战国,《周初地理考》辨周人起于山西,《古三苗疆域考》辨三苗故地在河南、山西间,多承疑古作风而一反旧说。[2]钱氏以后亦承认:“……而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3]
钱氏以考证功夫打入主流学界,至三十年代,一方面个人已站稳脚跟,不必再追随潮流;一方面国家外患日深,思有以振作人心,乃藉中国通史的讲授以表白其保守史观,此即《国史大纲》之所由起。近代以来,中国通史之作甚多,而无一完善者,《大纲》已可谓鹤立鸡群。《大纲》的宗旨,大致为一种中国特殊论,反对以西方理论阐释中国历史,处处表彰“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而文化自恋的气味未免过于浓重;同时,钱氏在此书《引论》中对考据派作公开批评,亦表示反出曹营,自立门户。[4]
自此以至暮年,钱氏精力不衰,著述宏富,多至不可胜计。要者如《庄子纂笺》、《中国历史研究法》、《朱子新学案》、《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皆足以自立;《国史新论》泛论中国古代政治、社会及知识分子,《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自上古至明清顺流而下,分别为单篇论述的总汇。钱氏后半生,大抵以传道解惑之心著文讲学,故普及之功大,专业之功浅,若仅论精密深入,则不逮早年远甚。其综论中国历史及学术,以学力所在,尚不乏见道会心语;惟现代知识肤浅,而又好作中西文化比较,则往往信口开河,不脱五四时代梁漱溟、李大钊的口吻。
钱氏在政治上亦趋向保守,他有一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即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既非贵族政治,又非非君主专制,则必为一种民主政体矣”,易言之,实为“一种自适国情之民主政治”。[5]则吾国古已有“中国特色的民主政治”,今更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前后辉映,何其漪欤盛哉。
按:现代新儒家一系的张君劢、徐复观,与钱氏同样持中国文化本位论,但于钱氏此论,皆深恶痛绝。张氏有《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评议》,以洋洋三十余万言篇幅,对钱氏二万言的《中国传统政治》详加批驳;徐氏有《良知的迷惘——钱穆先生的史学》,亦批判钱氏“所发掘的是二千年的专制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6]
1949年,钱氏南下香港,创办亚洲文商学院(后改名新亚书院);其后成为蒋介石的座上常客,1967年更迁台定居,住进以官地官款建造的素书楼。钱氏受宠若惊,歌功颂德之文连篇累牍,竟吹捧蒋氏“实开中国历史元首传人旷古未有之一格”、“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可当我民族文化传统之代表”。[7]从为古代君主制作辩护士,到为当代独裁者作帮闲,亦可谓顺理成章欤?故李敖指责他肉麻无耻,“成为蒋介石养育卵翼的御用学者,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并表示“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8]语虽苛刻,却中要害;而余杰《我来剥钱穆的“皮”》一文,则不免拾李敖唾余,出语轻薄,对学问亦缺乏素养及同情,可谓过犹不及矣。
钱氏与占据学界主流的考据派凶终隙末,尤其受到傅斯年一系的排斥,[9]故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选举,钱氏名落孙山。[10]至1966年始获提名,钱氏耻而不受,并愤愤表示:“民国三十七年第一次选举院士,当选者多到八十余人,我难道不该预其数!”[11]两年后,钱氏始同意列名院士。
诗曰:院士荣名授已迟,香江讲学亦宗师。只缘老蒋虚前席,惹得狂生剥尔皮。
注 释:
[1]对于《系年》,钱氏回忆:陈寅恪当时“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160);顾颉刚在日记中亦称钱著“作得非常精炼,民国以来战国史之第一部著作也”,“实甚精密,为不朽之作,虽有许多主观之见,无害其为大醇”(据余英时《顾颉刚与胡适》引,《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页34)。按:白寿彝曾指《系年》剽窃清人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林春溥《战国纪年》、黄式三《周季编略》(《钱穆和考据学》,《学步集》,三联书店1962年版);后来余英时又指郭沫若《十批判书》剿袭《系年》(《〈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此可谓中国学术史上的连环盗窃案。亦可见著书(著作)与钞书(引用)之间,分寸把握固不易。另,白氏之责钱穆,余氏之责郭沫若,皆有政治敌对的背景在,可谓“政治问题,学术解决”也。(www.xing528.com)
[2]此数编论文皆发表在当时顾氏主持的《燕京学报》(参李固阳《顾颉刚先生在燕京大学》,《顾颉刚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2006年版),可视为迎合顾氏学风之作。
[3]《师友杂忆》,页167-168。
[4]此书在细节上颇有疏漏,尤其是元史方面(李则芬《近人考据亦多草率》,《史学入门的警惕》,台湾黎明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
[5]《中国传统政治与五权宪法》,《政学私言》,商务印书馆民国34年版。钱氏以后仍谓:“中国传统政治既非君主专制,又非贵族政体,同时亦非阶级专政。中国传统政体,自当属于一种民主政体。”(《中国民主精神》,收入《文化与教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按:若谓中国古代政治非“君主专制”一语可了,则未尽无据;而竟直指为“民主政治”,则未免挂羊头卖狗肉矣。
[6]收入《儒家政治思想与民主自由人权》,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增订版。
[7]语出《蒋总统七十寿言》、《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蒋总统与中国文化》;其他相关文字尚有《一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家》、《总统蒋公大寿祝辞》、《屡蒙蒋公召见之回忆》、《总统蒋公奉安诔辞》、《蒋总统的哲学思想第一讲》、《蒋总统的哲学思想第二讲》、《纪念总统蒋公九秩冥诞谈复兴中华文化兼觇当前国运》、《故总统蒋公逝世三周年追思》、《蒋故总统与中华民国——蒋故总统之政治事业》、《先总统蒋公逝世七周年纪念辞》、《先总统蒋公九六诞辰献辞》(皆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十册,台湾素书楼文教基金会2000年版)。
[8]《“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李敖文集·求是今说》,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另参《蒋介石和钱穆之间的一些臭史》,《蒋介石研究》一集,华文出版社1988年版;《我最难忘的一位学者——为钱穆定位》,《李敖文集·冷眼看台湾》,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9]钱氏初到北京,傅斯年对他十分推重,每向人介绍他是《刘向歆父子年谱》的作者;但以后因治学异途,竟势成水火,傅氏更对旁人表示:“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彼亦屡言及西方欧美,其知识尽从读《东方杂志》得来。”(《师友杂忆》,页168、页228)
[10]钱氏弟子严耕望对此评论:“论学养成绩与名气,先生必当预其列……中研院代表全国学术界,此项举措显然失当,所以当时有‘诸子皆出王官’之讥!”(《钱穆宾四先生与我·从师问学六十年》,《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李敖亦谓:“在胡适有生之年,钱穆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终认为对钱穆不公道。钱穆的杂七杂八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比姚从吾等学人更该先入选成院士。”(《“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另参《我最难忘的一位学者》)按:首届院士选举,郭沫若得傅斯年提名并当选(参王戎笙《傅斯年与郭沫若》,《傅斯年与中国文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对照钱氏的落选,颇耐寻味。一方面,郭氏在方法上趋新,重视考古材料,而钱氏治学转向保守立场,故傅氏在学术取向上更认同郭氏;另一方面,钱氏性情耿介,有自卑感而致自尊心过强,而郭氏在政治上虽与傅氏泾渭分明,但私下实甚圆滑。故傅氏宁取左派的郭沫若,而不取反共的钱宾四。
[11]《钱穆宾四先生与我·从师问学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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