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1893—1980),原名诵坤,字铭坚;江苏吴县人。
在现代史学界,论人员齐整、阵容盛大,自以傅斯年领导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最有势力;但若论宗旨鲜明、风气激荡,则要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疑古派)最有影响。[1]
古史辨派的揭竿而起,自然要以顾氏1923年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为标志。顾氏在这篇仅四千余字的非正式论文中,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其主旨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也就是说,由文献的年代观察,旧古史系统中的帝王,愈是号称古老者,其产生的时代反而愈晚近,故古史系统的形成是“譬如积薪,后来居上”的结果。[2]此论一出,如拨浮云而见青天,“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旧古史观遂轰然崩解。顾氏虽遭遇信古派的反击,但他愈辨愈勇,因风借力,更网罗当时学人相关的古史讨论及古文献考辨,主持编纂为《古史辨》;[3]由此,“古史辨派”遂迅速冒起,成为民国学术江湖的一大字头。顾氏后来自称《论古史书》为“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4]他对旧史学的破坏之功,并世无人可及,故拟为现代学林的霹雳火。
按:关于顾氏疑古思想的发生,或以为暗袭日本白鸟库吉的先见之明,[5]或以为继承清代崔述、康有为的本土经学传统。[6]但这两种思路都嫌过于拘泥。综观其时中外的知识语境,疑古思想的发生既有内部因素,亦有外部背景。论内缘,论最直接的刺激,当源于胡适对古史的理性批判态度;胡氏讲中国哲学史,截断众流,“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对于顾氏原来“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7]胡氏的《井田辨》、《水浒传考证》皆运用“历史的方法”,着重辨析不同文本的时代演变,更是顾氏疑古方法的滥觞。[8]而论外缘,论广义的思想背景,则出于西方古代史的参照,以及西方近代史学观念的引入;白鸟库吉之于日本,顾颉刚之于中国,其实都属于西方史学的实证主义与批判精神浸淫下的产物。[9]
顾氏曾有撰写“古史四考”的庞大计划,对旧古史的帝系、王制、道统、经学四方面,拟分别作一总清算;可惜他暴得大名,任事太多,结果无一完成,仅得《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一种,亦不过“帝系考”计划中的一部分。不过,他一生虽未完成系统的巨著,却留下数量浩瀚的读书笔记;[10]精华部分四十年代已辑为《浪口村随笔》,以后重加删订,易名《史林杂识初编》。此著在体裁上为中国古典学术笔记之续,虽简短而精萃;而且能借边疆民俗证史,在方法上固已“走出疑古时代”矣。[11]除《论古史书》之外,此为顾氏最可传世之作;《论古史书》为破坏性的史学,而《史林杂识》则为建设性的史学。
顾氏的辨伪工作,不免有疑古过勇之病,如《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信从晚清今文学说,前提已误,煌煌十四万言,终属劳而少功;《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断《老子》成书于《吕氏春秋》之后,更可谓满盘皆输。但古史辨学派的真精神,在于对史事真伪和文献年代的存疑态度,“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疑而后辨,辨而后信,实切合现代史学的实证要求,故其个别结论纵有过当,而基本原则终不可抹杀。“疑古”固非史学的目的,然而必有“疑古”的前提,才可能有进一步的“释古”境界可言;否则,所谓“走出疑古”,终不过沦为“信古”的借尸还魂而已。
顾氏成名之后,不仅提携人才,不遗余力;且能求同存异,尤见胸襟。钱穆回忆在苏州省立中学时,“……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而心疑,又因颉刚方主讲康有为,乃特草《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与之。然此文不啻特与颉刚争议,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12]又如顾氏在燕京大学讲授“尚书研究”,涉及汉武帝时的十三州问题,研究生谭其骧对顾说表示异议,顾氏不仅鼓励他将见解写出,跟他作平等讨论,更将彼此的讨论印发成讲义公之于众。[13]
按:梁启超《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一文提出《老子》晚出说,但晚辈如张煦《评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张荫麟《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皆反驳梁说;而梁氏不以为忤,赞誉张煦“考证精覈,极见学者态度”,对张荫麟也勉励有加,当面称许他“有作学者的资格”。[14]又如罗尔纲否定俞大纲对洪大全的考订,孙次舟反驳滕固对南阳汉画像中乐舞的解释,俞、滕亦坦率接受。[15]凡此皆极见学者风度,盖有所见固难,有所见而不没异己之见则尤难也。
诗曰:夏都殷邑辨参商,尧舜遗踪更渺茫。疑古精神莫轻弃,君看今又祭羲黄。
注 释:
[1]徐旭生云:“近三十余年(大约自1917年蔡元培长北京大学时起至1949年全国解放时止),疑古学派几乎笼罩了全中国的历史界,可是它的大本营却在《古史辨》及其周围。”(《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页23)姜亮夫则谓“近六十年治国故者或正或反皆在含照之中”(《顾颉刚先生伤辞》,《顾颉刚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2006年版)。
[2]日本江户时代的富永仲基曾指出:印度婆罗门教本来设想有一个天国,但后起的新宗派为求压倒旧宗派,乃将本宗派的新天国置于旧天国之上;如此新宗派不断涌现,而新天国亦不断叠加,遂形成婆罗门教的二十八重、三十三重天国之说。富永将此现象称为“加上原则”,内藤湖南推崇备至,并在《大阪的町人学者富永仲基》一文中将此原则运用于中国上古:“孔子生时,正值春秋五霸鼎盛时期,齐桓晋文为当时最强大的霸者。在此霸者极盛之时,孔子鉴于当时人人尊霸的现象,便在此上‘加上’,倡言文武,于是周文王、周武王之说出。孔子之后,墨家兴起,墨家在文武之上更说尧舜,此后又有杨朱在此之上又说黄帝,再后《孟子》书中的许行又在此之上说神农。这就是支那史上的加上说。”(据钱婉约《“层累地造成说”与“加上原则”——中日近代史学上之古史辨伪理论》,收入《顾颉刚学记》,三联书店2002年版)内藤此说与顾氏颇不约而同。
[3]《古史辨》共七册:第一、二册主要是围绕《论古史书》所引出的古史论战,第三册为《周易》、《诗经》考辨,第四、六册为诸子考辨,第五册为经学的今古文、阴阳五行说问题,第七册主要为古史传说讨论。其中第四、六册由罗根泽主编,第七册由童书业、吕思勉主编。顾氏原拟续编第八册,内容为古史地理考证,四十年代属意饶宗颐编选,晚年指导王煦华编选,惜皆未完成(参饶宗颐《怀念顾颉刚先生》,《顾颉刚先生学行录》;刘起《顾颉刚先生学述》,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134)。(www.xing528.com)
[4]《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5]见廖名春《试论古史辨运动兴起的思想来源》,《原道》第四辑,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收入陈其泰、张京华主编《古史辨学说评价讨论集》,京华出版社2001年版。按:白鸟库吉的要点,是以为尧、舜、禹各与天、地、人对应,系儒家据三才思想而造作的传说,三皇五帝则系道家的理想,尽管他也说到:“据史,三皇五帝早于尧、舜、禹,然传说成立之顺序决非如是,道教在反对儒教后始整备其形态,表现道教派理想之传说发生于儒教之后。”(《中国古传说之研究》,《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中华书局1992年版)但除此以外,他并没有再强调古史的层累形成,与顾氏的论述方向迥异。
[6]近人路新生强调崔述对顾氏的关键影响(《崔述与顾颉刚》,《历史研究》1993年第4期);王汎森则突出康有为的关键影响(《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一个思想史的分析》,台湾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版,页50-59)。此外,王尔敏又指出,严复在所译孟德斯鸠《法意》的按语中有云:“以春秋战国人心风俗之程度而推之,向所谓三代,向所谓唐虞,只儒者百家其意界中之制造物而已。又乌足以为事实乎?”故严氏可谓疑古先驱(《近代中国之开明专制论与强人领袖之想望》,《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
[7]《古史辨自序》。按:吴虞1921年5月13日日记:“适之论古书于唐、虞、文王、太公皆以为无其人。谓中国书可信,当以《诗经》所有证之。大约自周宣王起为历史之可信者。《诗经》中称文王及姜源之类,皆可分作神话一派云。”(《吴虞日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上册页599)正可印证补充顾氏的记录。
[8]顾氏自述:“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这些故事的转变,都有它的层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若能像适之先生考《水浒》故事一般,把这些层次寻究了出来,更加以有条不紊的贯穿,看它们是怎样地变化的,岂不是一件最有趣味的工作。同时又想起本年春间适之先生在《建设》上发表的辩论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浒》的考证一样,可见研究古史也尽可以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古史辨自序》)又,童书业在五十年代指“‘井田辨’就是七大册‘古史辨’的前驱,在‘古史辨’中,充满着胡适‘井田辨’的精神”(《批判胡适的实验主义“考据学”》,《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三辑,三联书店1955年版),亦可印证顾说。
[9]杨宽即指出:“从整个世界对中国古史传说研究发展的趋势来看,推翻原来的系统,从中探索古代神话的演变,是一个进步的潮流,不但中国和日本史学界掀起这个潮流,同时西方史学界也出现这个潮流,如马伯乐的《尚书中的神话》,葛兰言的《古代中国的舞蹈与传说》,福开森的《中国神话》。”(《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页94)只是他未能强调,在这个普遍的疑古思潮中,西方史学实开风气之先。按:马伯乐所著《书经中的神话》,主旨系将《尚书》所见的古史还原为神话。作者云:“……这些穿凿附会的工作所得者,依着玄学的学说(尤其是五行说)所定的年代先后排列起来,便组成中国的起源史。这种东西仅有历史之名,实际上只是传说;这些传说或来自神话,或来自巨室的祖庙,或来自各地的宗教,或来自学者们解释某种礼仪的记载,或来自民间故事,等等。这些充塞在中国史开端中的幽灵,都该消灭的。我们不必坚执着在传说的外形下查寻从未存在过的历史的底子,而应该在冒牌历史的记叙中寻求神话的底子,或通俗故事来。《书经》中充满着纯神话的而误认作历史的传说。”(冯沅君译《书经中的神话》,商务印书馆民国28年版,页1)这显然与顾氏“禹是一条虫”的疑古思路类同。
[10]顾氏的读书笔记约二百册四百万字(参顾洪《关于顾颉刚先生读书笔记的特色》,《顾颉刚学记》;汪宁生《以治学为职业,作真实之贡献——读〈顾颉刚读书笔记〉有感》,《顾颉刚先生学行录》)。
[11]汪宁生认为:“……《浪口村随笔》及由此改写而成的《史林杂识》,专用民族学和民俗材料印证古代习俗和名物制度,而且所用材料大部分得自自己的所见所闻,这可算是中国民族考古学的最早专著。”(《略谈民族考古学》,汪宁生《民族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另参汪氏《多所见闻,以证古史——记顾颉刚先生对我的启迪和帮助》,收入《顾颉刚学记》、《顾颉刚先生学行录》)
[12]《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152。
[13]谭其骧《讨论两汉州制致顾颉刚先生书》(附《顾颉刚先生附说》、《两汉州制问题讨论书后》),《长水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又《关于汉武帝的十三州问题讨论书后》,收入《顾颉刚先生学行录》。
[14]张煦《评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梁任公提诉老子时代问题一案判决书》,作者1922年(壬戌)自印本(收入《古史辨》第四册)。贺麟《我所认识的荫麟》,收入张云台编《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
[15]罗尔纲《谈治学》,《困学丛书》第二种,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孙次舟《敬悼张素痴先生》,《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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