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玉(1866—1940),字叔蕴、叔言,号雪堂、永丰乡人、贞松老人;浙江上虞人。
借用马克斯·韦伯的著名命题,罗氏既是一位“以学术为志业”者,也是一位“以政治为志业”者。他在学术与政治两方面,皆从事于“抱残守缺”的事业:在学术上以挽救遗佚的古典学术文献自任,在政治上以挽救衰微的清朝君主统治自任。结果,他在学术上成就不世之功,而在政治上终成南柯一梦。[1]
王国维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指出“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并将近世的学术新发现总结为五项:殷墟甲骨文、西域汉晋简牍、敦煌遗书、内阁大库明清档案、异民族古语文资料。[2]而罗氏于此无不身与其役,搜罗在前,传布在后。其个人著述,于甲骨文,先后有《殷商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于汉简,有与王国维合作的《流沙坠简》;于敦煌遗书,有考订年代、校勘文字的大量题跋,更有《补唐书张义潮传》、《高昌麴氏年表》、《瓜沙曹氏年表》等补史之作。除此之外,其他新旧文物的汇编和整理尚多,于青铜器,有《三代吉金文存》;[3]于石刻,有《石鼓文考释》、《汉熹平石经残字集录》、《增订碑别字》,更据金石史料而有《唐折冲府考补》;于玺印,有《齐鲁封泥集存》、《贞松堂唐宋以来官印集存》;于器物杂项,有《古明器图录》、《古镜图录》、《历代符牌图录》,等等。其他竹头木屑,更不胜枚举。[4]
罗氏在《与友人论古器物书》中,提出古器物学的概念,实可视为其学问取向的核心。尽管古器物学仍是前现代的旧式考古学,尽管罗氏没有像傅斯年那样以“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为号召,但他的学术实践,正契合于傅斯年所谓“扩张研究的材料”、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宗旨。[5]故他实在是现代考古学的先行者,借用陈寅恪语,即现代学术史的“预流”。[6]罗氏曾在1922年致王国维函中有谓:“兵戎满地,来日大难,我辈乃欲于此时为抱残守缺之计,冀存三百年之史料,亦可谓天下之至愚,未尝不自笑也。”[7]在天翻地覆的乱世,罗氏以私人一己之力,为传古继绝之业,尤为不可及;其成绩之浩瀚,不惟空前,亦已绝后。
罗氏一生精力,多消耗于文物蒐集、董理方面,为人之学最多,为己之学稍少,故论考证的精审深入,反较王国维为逊色。[8]但作为甲骨学的开山,仅凭《殷虚书契考释》一种,亦足以垂世不朽。[9]
按:甲骨文为中国近代以来最重要的新发现及新学问,最早的搜藏者有王懿荣、王襄、刘鹗,最早的释读者有孙诒让,但真正发皇体例、奠定基础者,则以《书契考释》为始,郭沫若评论此书“使甲骨文字之学蔚然成一巨观。谈甲骨者固不能不权舆于此,即谈中国古学者亦不能不权舆于此”。[10]而王国维能发殷商史千古之覆,也正是基于罗氏的考释之上。
罗王之学,世所艳称;而论罗王之学的形成,自以罗振玉居于绝对主动的地位。盖不论早年教育、个人生活、学术资料乃至治学方向,罗氏对王国维都具有决定性的帮助及影响。辛亥革命后罗、王东渡日本,罗对王表示:“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末由也。”王氏闻而惊诧,乃决然“尽弃所学”而转治古学。[11]故世无王国维,罗振玉仍为罗振玉;而若无罗振玉,则至多仅有文学史家的王国维,必无古史学家的王国维矣。此为近世学术史上至关紧要的一段因缘际会。
胡适于罗、王皆有交往,晚年回忆:“静安先生的样子真难看,不修边幅,再有小辫子,又不大会说话,所以很少出门,但他真用功。罗振玉就不同,身材高大,人又漂亮,又会说话。说起话来又有丰采。真漂亮!”[12]人往风微,此亦有关罗、王形象的难得逸闻也。
堂弟振常,从事文献学;长子福成、三子福苌,皆攻西夏文;四子福葆,治金石、文字;五子福颐,专治玺印;长孙继祖,精辽史。其一门所学,亦多属罗氏本人学术旨趣的延伸。
诗曰:殷墟汉燧又敦煌,补史勘经尽日忙。大力若非罗叔蕴,何曾考古有观堂?
注 释:
[1]罗氏自挽联云:“毕生寢馈书丛,历观洹水遗文,西陲坠简,鸿都石刻,柱下秘藏,守缺抱残差自幸;半生沈沦桑海,自辛亥乘桴,乙丑扈跸,壬申于役,丁丑乞身,补天浴日竟何成。”(《贞松老人外集》卷四,收入《贞松老人遗稿》乙集)可概括其一生事迹。(www.xing528.com)
[2]收入《静庵文集续编》,《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按:近时饶宗颐则举甲骨、简牍、敦煌写卷、档案、碑志五类(《远东学院藏唐宋墓志目·引言》,《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3]《三代吉金文存》所据材料皆罗氏一手汇集,而具体编辑则实由其子罗福颐任之(《罗福颐自述》,《世纪学人自述》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罗福颐《偻翁昔梦录》,《学林漫录》第十六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
[4]董作宾总结罗氏学术贡献为五方面:内阁大库史料的保存、甲骨文的传播与考释、敦煌遗书的整理、汉晋简牍的研究、古明器的研究(《罗雪堂先生传略》)。
[5]见《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
[6]语出《陈垣燉煌劫馀录序》:“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载《金明馆丛稿二编》)
[7]《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页526。
[8]胡朴安曾谓“罗振玉在甲骨文上,有传布之功。王国维治学方法,似乎在太炎之上,更非罗氏所可及。友人某君常为我言,自王国维死后,罗氏发表之著作颇少,其言亦深可味”(郑逸梅《人物与集藏·朴学大师胡朴安》)。
[9]或指《殷虚书契考释》为罗氏窃取王国维之作,现代学界名流包括陈寅恪、傅斯年、杨树达、郭沫若等,皆或明或暗信从此说(傅斯年《殷虚书契考释》批语,见王汎森《王国维与傅斯年》附录,收入《纪念王国维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论文集》,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傅斯年《〈殷历谱〉序》,《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积微居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页298;《彝铭中之本字》,《积微居小学述林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下册页681;另参罗继祖主编《王国维之死》,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页106-111);而据存世的罗氏《书契考释》手稿及知情人的回忆,此说实出误传,可不复辨(刘蕙孙《关于〈殷虚书契考释〉成书经过的回忆》,收入《追忆王国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罗琨、张永山《罗振玉评传》“关于《殷虚书契考释》的公案”一节,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王世民《〈殷虚书契考释〉的罗氏原稿与王氏校写》,《胡厚宣先生纪念文集》,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王世民《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稿本校勘记》,《商承祚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郑重《陈梦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收入《海上收藏世家》,上海书店2003年版,页352-356)。
[10]《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三编《卜辞中的古代社会·序说》。
[11]见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收入《追忆王国维》。
[12]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页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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