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1890—1969),中年号青园居士,晚年室名寒柳堂、金明馆;江西修水人。
陈氏平生的治学取向,明显可以划分作三期,周法高、余英时先后已有讨论。[1]大抵早年博涉中外语言,包括梵文、巴利文、波斯文、吐火罗文、佉卢文、突厥文、西夏文、蒙文、满文等古语文,[2]藉此由比较语言方法入手,探讨佛教史、中外交通史等问题,属于当时欧洲东方学的主流;限于国内的学术条件,中年以后乃专注于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之际,亦即“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晚年复退而求其次,仅以陈端生、柳如是两位才女为主要研究对象,稍寄托其心事,所谓“著书唯剩颂红妆”是也。
故其学问轨迹大致可作一概括:在地理上由异域而本土,在时代上由中古而明清,在方法上则由欧陆汉学而中国本位的文史之学。
陈氏成就的高峰,实在学术生涯的第二期,即中古史方面。综观种族文化的融合,追溯典章制度的源流,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观察政治集团的兴衰,分析外交内政的关联,有《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以诗证史,以史笺诗,则有《元白诗笺证稿》;[3]其他散篇论文则见诸《金明馆丛稿》两编,从社会到宗教,从文学到音韵,吉光片羽,尤多妙解新义。至于暮年完成的巨著《柳如是别传》,虽为今人所艳称,但其时陈氏目盲力衰,考辨每流于繁琐拖沓,疏漏亦所不免,已不复壮年气象矣。[4]
按:一入老境,精神涣散,治学殊不易言。如胡适晚岁耗费近二十年之力考证《水经注》,为戴震抄袭赵一清公案作辩诬,用力多而发明少,且结论尚有争议,正与陈著《别传》成一对照;此外,如董作宾试图据甲骨文构拟《殷历谱》,又如爱因斯坦试图建立“统一场”终极理论,哥德尔试图证明“连续统假设的独立性”的数学难题,都属于中年以后研究工作失败之例。相比之下,陈氏以一盲翁而成此大著作,虽未大成,已不可及。
陈氏曾被归入“史料学派”,[5]实甚皮相;盖史料不过是陈氏学问的第一层功夫,他不仅不为“史料学”所限,更超越于“考据学”之上。他的长处,不仅在史料搜集的丰富,尤在史料辨析的细微,纵使见人所常见,亦能发人所未发;[6]他善于从史料的缝隙发现问题,能作大胆的联想和推衍,层层深入,曲径通幽,而入柳暗花明之境;他更能在细心考证的前提下,因小见大,由局部的史实考订达致宏观的历史通识,而兼备清人考史方法之细与宋人论史眼光之大;[7]甚而通古今之变,借古人的酒杯,浇个人的块垒,将自己对当代政治的体认,融入古代历史的思辨之中。[8]陈氏取径多方,手眼通天,唐长孺誉之为“胜义微言若有神”,[9]故拟作呼风唤雨、驱神遣鬼的入云龙。
陈氏游学欧美多年,但未猎取任何学位,亦无任何专著,而甫返国即得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与梁启超、王国维并踞导师之列,可称异数。此亦因为他有世家背景,有人脉关系,其父陈三立与梁启超更为清末变法时代的故交。[10]
在中西思潮激荡的近代历史处境中,陈氏持论偏于保守,认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国文化本位论;但他在饮食方面则甚西化,喜吃牛奶、面包、牛油。相反,主张“全盘西化”的陈序经却喜吃中餐,习惯用筷子。故陈氏曾跟陈序经开玩笑:“陈校长的‘全盘西化’是假的,我的‘全盘西化’才是真的。”[11]在思想文化方面坚持中国本位,在物质文明方面接受西方事物,此即陈寅恪的“中体西用”欤?
1953年,陈氏谢绝北上就任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之职,并公然表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自此独立不迁,长作岭南人。因为他目盲老病,加上学术地位崇高,得免于参与日常政治学习及历次思想批判运动,是其不幸之幸;然而他未能早逝数年,而亲历“文革”最疯狂的时期,于公于私,于身于心,其痛为何如,此其终不幸也。[12]
诗曰:元白歌行钱柳诗,苹花不采岭南时。左丘盲目原天意,满纸无非马克思。
按:陈氏1953年有诗“不采花即自由”,乃反用柳宗元“欲采花不自由”之句,表示不去北京,以期在学术上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注 释:
[1]周法高《钱牧斋陈寅恪诗札记》,《钱牧斋吴梅村研究论文集》,台湾国立编译馆1995年版;余英时《试述陈寅恪的史学三变》,《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台湾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按:余说相当周到,影响亦大,周说则几无知者,但实以周氏始发此论。(www.xing528.com)
[2]参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收入《陈寅恪印象》,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3]诗史互证之法,古已有之,即以近人而论,刘师培作于清末的《读全唐诗发微》,已藉唐诗证史(参卞孝萱《刘师培以唐诗证史》,《现代国学大师学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但刘氏浅尝即止,陈氏始将这一方法发扬光大而至于登峰造极。另,《柳如是别传》亦以诗史互证方法为主干,不过研究对象的时代有异耳。
[4]比如俞平伯表示对《别传》“不大赞同,且以过长为病”、“其努力,弟不欣赏”(俞平伯致叶圣陶函,《暮年上娱——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页484、页523);钱仲联认为《别传》“没有搞清重点”(季蒙《听钱仲联先生注诗》,《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12月19日);钱锺书也指陈氏“不必为柳如是写那么大的书”(安迪《我与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据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陈寅恪》引,《万象》第七卷第六期;又见陆灏《默存先生》,《看图识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甚至批评《别传》“适足令通人齿冷耳”(刘永翔《钱通》,《蓬山舟影》,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页32);而徐梵澄“听说他作了《柳如是传》,很摇头”(《日记中的梵澄先生》,《梵澄先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页76);严耕望虽惊叹于陈氏的博学和毅力,但也觉得《别传》选题不当,表示:“我很惋惜先生这部大书除了表彰柳如是一人之外,除了发泄一己激愤之外,实无多大意义。”(《治史答问》,收入《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176)。刘大年则称“用几十万字考订柳如是的生活细节,这种研究方向不值得提倡”(任继愈《史学家的品格》,《竹影集:任继愈自选集》,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据虞云国《谁的历史没有学透?》,《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0年1月24日)。关于《别传》细节方面的疏误,见周法高《读〈柳如是别传〉》(《钱牧斋吴梅村研究论文集》)、何龄修《〈柳如是别传〉读后》(《五库斋清史丛稿》,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李圣华《黄甫及生平及其与钱谦益交游考辨——对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一则重要考证的补正》(《中国古典文学与文献学研究》第三辑,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魏中林整理《钱仲联讲论清诗》(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16-17)、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陈寅恪》。
[5]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1900—)》卷四,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上册。按:郭沫若1958年表示:“就如我们今天在钢铁生产等方面十五年内要超过英国一样,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关于厚今薄古问题》,收入《郭沫若书信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下册页270)亦将陈氏视为掌握史料最丰富的代表人物。
[6]如牟润孙指出:“寅恪先生的著作中,所征引的材料无一非人人习见常读之书,所用的方法,看来与过去的考据家以及笺诗注史的学人没什么分别;他却能从很小很细微的材料中看出大问题。”(《敬悼陈寅恪先生》,《谈陈寅恪》,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又谓:“其所援用,皆人间习见之书,其创获新见,即于习见之书字里行间得之,未尝以新材料自炫,特立独行,异乎时贤,诚所谓以功力识见胜也。”(《记所见之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收入《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台湾华世出版社1976年版)严耕望也说:“他懂得的语文极多,能接触到新史料的机会应该也不少,但他一生的论文中运用新史料写出来的也不算多;他的主要成绩也是从普通史料中抽绎出来的。”(《治史经验谈》,收入《治史三书》,页24)另参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7年版,页130-131)
[7]关于陈氏对宋代史学、清代史学的评价及继承,戴晋新《陈寅恪对清代史学的评论及其相关问题》有详尽的总结(《清史论集》,上册,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8]如余英时认为:《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关于“外族盛衰之连环性”的论断,当与抗战时期的国际局势有关;《论李怀光之叛》影射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则是针对中共对苏联“一面倒”的政策而言(《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又,季羡林亦谓:“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回忆陈寅恪先生》,收入《陈寅恪印象》、《追忆陈寅恪》)
[9]“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题诗之二(《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扉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10]传闻陈氏能入清华,即由于梁启超对校长曹云祥力荐(参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收入《陈寅恪印象》、《追忆陈寅恪》)。
[11]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三联书店1995年版,页31-32;王正宪《陈序经校长二三事》,收入陈其津《我的父亲陈序经》,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2]汤用彤1954年因脑溢血致半身不遂,此后仅留虚职,得以免于参加所有组织活动(据李怀宇采访《汤一介、乐黛云:“学术上不该有指导思想”》,《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6日“大家访谈”),至1964年以心脏病辞世。则他可谓有陈氏之幸,而无陈氏之不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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