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1891—1962),字适之,号藏晖室主人;安徽绩溪人。
唐代张为有《诗人主客图》,按风格将诗人分作六类,白居易诗雅俗共赏,故列为第一类之首,称“广大教化主”。而胡氏正可谓现代学术史上的“广大教化主”,论影响之巨,并世无人能出其右。
余英时回忆,曾有大陆学术领导人访问耶鲁大学,席间谈及胡氏有谓:“胡适应该一分为二,他在学术上还有进步意义,但在政治上则是反动的。”余氏则针锋相对:“我们海外中国人的看法恰好相反。胡适在学术上早已被抛在后面了,倒是他的政治观念对于今天的中国还是有意义的。”[1]王元化也说“读胡适书觉过时,读王国维书却不觉过时”。[2]其实胡氏显得过时,正由于其影响深广,故当年的新见解及新方法多已常识化,所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是也。
无论思想启蒙或学术革新,胡都可谓现代一人。在思想启蒙方面,白话文、新诗、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无不带有胡氏印记。在学术革新方面,《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皆为树立学术新范式的创世纪之作;其他论《诗经》、《楚辞》,辨《墨子》、《老子》,疑古史,考音韵,推扬戴震哲学,表彰崔述史学,虽多零篇散论,但转移风气,泽被学林,亦非浅鲜。
不过,论胡氏成就最精深的方面,当数古典小说及禅宗史考证,二者分别是其文学史、哲学史研究的延伸与深化。其中《红楼梦考证》为“新红学”开山,近百年来的红学史皆在其笼罩之下;又如《醒世姻缘传考证》,结论虽有争议,在写作上却堪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典范,罗尔纲甚至说他考证太平天国史的方法,即由此文领会得来。[3]胡氏的禅宗史考证,可以说是现代佛教研究史上最重大的新突破,但相对而言,在国内学界却较受忽视,[4]倒在日本学界引发震动。他对神会地位的重估、对《坛经》成书的考辨,可谓锋芒毕露,是对禅宗史、佛教史研究的革命性贡献;《楞伽宗考》一篇,日本禅学权威柳田圣山誉为“是胡适初期禅宗史研究论文的骨干,他不仅贯彻主张,而且满怀信心。这已经达到了胡适禅学论证的最高峰,为近代禅宗史的研究历史,带进了划期的新时代”。[5]
胡氏平生著作,论俗世声名,以早年的《哲学史大纲》、《胡适文存》最为风靡;而论专业成就,则以三十年代的《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最为精萃,《说儒》、《楞伽宗考》、《荷泽大师神会传》、《坛经考》、《醒世姻缘传考证》等名文都收录其中。这是胡氏个人学术的巅峰,亦代表了现代中国学术的巅峰。此后抗战开始,国家当存亡续绝之际,胡氏投笔从政,受命任驻美大使;并世学人在战时多能著述不坠,而胡则就此中断其学问生涯的鼎盛期。等他战后重返学界,无论是年龄(五十五岁)、身体(患心脏病)、身份(任北大校长、国大代表)、环境(内战),都已错过治学的黄金时代。
胡氏《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皆有始无终,仅成上卷;盖胡氏治学,以通观性的大手笔开始,而又转入细密化的专题考证,即由“大刀阔斧”转向“绣花针”的功夫,[6]故积重难返,缺失“下面”一截,以至被黄侃讥为太监。[7]
按:张维华有《中国长城建置考》上编,惜至汉代而止,下编迄未完成,亦属著述有上无下之例。[8]又,萧一山二十余岁即已出版《清代通史》上、中卷,而下卷仅成讲义,长期未能定稿;及年界花甲,才以胡氏为前车之鉴,续成完整的一部《清代通史》。[9]他与胡同途而殊归,亦成对比。
胡氏为学,最重方法,但大体未超出考据学中心的“历史的方法”,也即唐德刚所谓“拿证据来”的学问,较欠缺社会科学观念的贯注。[10]然而每一时代皆有每一时代的学术主流,胡氏以简驭繁,正契合时代的需要,开拓既广,创获亦多,终为一代正宗。
胡氏世称“胡博士”,但他1917年离美返国,因未将论文及时付印,迟至十年后才重赴哥伦比亚大学正式取得博士学位,遂启“冒充博士”之疑;但夏志清、余英时、周质平先后有所辨析,已基本廓清此公案。[11]此外,胡一生共获得三十五个荣誉博士,亦中外所罕见。[12]“胡博士”之号,信不诬矣。
诗曰:无地自由诚可哀,红楼白话此山开。鲁翁郭老归何处,博士翩翩今又来。
按:鲁迅在文化界,郭沫若在学术界,为前数十年的两大偶像,如今两皆沦落;而此消彼长,胡适之则翩然重临。由此颇可窥见当代思想史之消长变迁。
注 释:(www.xing528.com)
[1]《胡适在今天的中国——序〈胡适与近代中国〉》,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版;另参王元化《读胡适自传唐注》。按:余氏所提及的这次学术访问,当指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美一行,当时代表团一部曾访问耶鲁,成员包括钱锺书、费孝通,领队为赵复三(见余英时《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则余氏所说的“学术领导人”似即赵复三。
[2]《清园夜读·后记》,海天出版社1993年版;《九十年代日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页165。
[3]《师门辱教记》,香港图南出版社版(此书胡适改题《师门五年记》;三联书店版对初版多有删改);又参罗氏《胡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一个实例——〈醒世姻缘传考证〉》,《胡适研究丛刊》第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4]三十年代胡适曾对来访的铃木大拙表示:国内学人对他出版的《神会和尚遗集》,并无反应,竟有人从邻国来访,不胜惶恐感激之至。胡氏并对国内学人缺乏国际视野表示愤慨(据柳田圣山《胡适博士与中国初期禅宗史之研究》,收入柳田圣山主编《胡适禅学案》,台湾正中书局1975年版)。例如汤用彤虽已见胡氏有关考证,但其讲义《隋唐佛教史稿》禅宗部分仍多沿袭旧稿,而对胡氏的新见未作正面回应(参江灿腾《胡适禅学研究的开展与争辩》,《明清民国佛教思想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龚隽、陈继东《中国禅学研究入门》第一章,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又,梁漱溟评胡适有云:“他的缺陷是不能深入,他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卷上,卷下就写不出来。因为他对佛教找不见门径,对佛教的禅宗就更无法动笔。”(《略谈胡适之》,《胡适研究丛稿》,三联书店1989年版)梁氏所言颠倒事实之甚,可见他对胡氏的禅宗史研究完全缺乏了解。
[5]《胡适博士与中国初期禅宗史之研究》。
[6]胡适四十年代曾说:“本意是想把我的中国思想史写成。但写到一个时期,往往被一些问题牵引去做点小考证,这些小考证往往比写通史有趣味得多,于是我就往往入魔了。把写通史的工作忘在脑后,用全力去做考证。”(胡适致雷海宗、田培林函,据朱文华《胡适评传》引,重庆出版社1988年版,页279;未收入《胡适书信集》)夫子自道,最能说明胡氏的学术转向。
[7]王起谓“季刚师于并时学者多所讥弹,尝讲论至谢灵运曾为秘书监,笑曰:‘今国内乃有著作监,则胡适之其人也。’或问其说,曰:‘监者,太监也。’随指纪晓岚‘下面没有了’故事为证,闻者为之绝倒。盖讥胡氏著作大都仅有上册也。”(《响鼓并诗话》,据胡不归《胡适之先生传》引,收入《胡适传记三种》,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页37)又,施维彩回忆在中央大学,“……季刚先生上课时经常都会对名流学者大肆谩骂,但挖苦最多的则是胡适。他说胡‘能读偏旁字,只做上卷书’。是指胡读《诗经·葛覃》中‘为为绤’的、‘绤’二字依‘希’、‘谷’偏旁而读,后者则因胡适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和《白话文学史》都只有上卷。又有一次说:‘胡适是太监!’同学不禁愕然。黄先生接着说:‘太监你们不知道吗?就是下面没有了!下面没有的不是太监是什么?’原来又是在说出书只有上卷而没有下卷这回事。”(刘衍文《黄季刚大师轶闻》,《寄庐杂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按:朱偰回忆其父朱希祖亦“批评《中国哲学史大纲》写得肤浅,而且肯定地说,他出了中卷以后,下卷是写不下去了,因为他既不懂佛学,又不懂宋、明理学”(《我家的座上客——交游来往的人物》,收入《孤云汗漫——朱偰纪念文集》,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朱、黄皆章太炎门下,宜乎对胡适皆有不满。
[8]参《张维华自传》,《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五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
[9]参王康《清史权威萧一山》,收入《萧一山先生文集》下册(据王家范《萧一山〈清代通史〉导读》,《清代通史》第一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0]参唐德刚《胡适杂忆》“传记·史学·行为科学”一章;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专忆[5]《胡适》。按:李璜二十年代曾在北大史学系讲述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学说,后来胡适编《新月》杂志,向他约稿,并说:“我不是要你谈政治,我是要你将Durkheim(涂尔干)的社会学方法论用于古史这方面的成绩拿出来让大家知道……对研究中国古史的学人给予他们一个社会学的新观点。”(《敬悼胡适之先生》,《学钝室政治选集》,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可见胡适并非不明白社会科学方法的重要。
[11]夏志清《胡适博士学位考证》,《新文学的传统》,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余英时《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重寻胡适历程》;周质平《关于胡适学位的几件新材料》,《胡适的情缘与晚境》,黄山书社2008年版。
[12]据胡颂平《适之先生的博士学位及其他》、《适之先生博士学位补遗》(《传记文学》第二卷第三期、第三卷第二期);参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校订版,第四册页1323-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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