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百里不同天”,因地理条件的差异,上乡片多为深山区,交通闭塞,良田少,生活紧巴巴,而下乡片良田多,生活较富裕;又所谓“百里不同俗”,因氏族习俗的差异,上乡片与下乡片在方言、生产习惯、饮食、婚嫁及民居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这些不同并未导致人们在整体性格上相异,更未导致人们在整体品格修养上相差太大。
为何?空间上是上下游分两“片”,而本质上一江涵两“片”。那赣水,是汩汩不息的血液,滋养着两岸的万安子民。上乡片与下乡片共同生长并且互相融汇,以至形成“五云文化”(万安文化)而一脉相承至今。
赣江最为著名的一段乃十八滩。在上游,即赣县至万安流域,暗礁众多,地形险要。自南北朝太平二年(557年),“唐路应为虔州(今赣州)守,尝凿败赣石,水势以安”。到宋嘉祐六年(1061年),虔州知州赵抃疏浚险滩,先人们进行过多次整治与开凿。这对万安的社会经济产生了推动效应。
随着赣江的疏通,航运得以迅速发展,万安沿江派生出各种行业。人们的生活及生产方式亦随之变化,并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信仰和民风。正是一系列信仰和民风造就了区域内的整合机制,才慢慢有了一种社会认同感,维持着上下游两岸同频共振的良好秩序。
古万安长期处于南北交通即赣江—大庾岭商道上,乃关隘要地,形成了独特的人文景象。
此刻,我们披着山光水色,深情地触摸着名胜古迹、文物遗存、族谱县志,感受着村风民俗及歌谣诗词的温度,仿佛听到了从远古传来的阵阵乡音,窥见了那一股精气神——仰宗敬祖、良善仁爱、尊师重教、崇尚贤哲、吃苦耐劳、聪敏灵巧、精明强干。
第一,民俗感恩,反映仰宗敬祖。
统观上乡片与下乡片的种种民俗,大多是纯朴之中蕴含着感恩之情。每逢初一、十五、除夕和春节,人们总是盛饭焚香,以示不忘祖先;每逢清明、冬至以及中元节,即使在外地的游子也不忘返家祭祖扫墓,烧香、磕头、焚“纸钱”,甚是虔诚。这个节、那个节,说到底,本质上就是我们的“感恩节”。此“感恩”之最高格局何在?在于具有宗族集合性质的修谱与建祠。“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万安民间历代修谱皆为警醒后人“饮水思源不忘本”。翻阅各族谱,卷首跃入眼帘的均是“溯源序”,无一例外;主修者将“源”摆在至高位置,极尽郑重。至于宗祠,则更加明显,功能乃是仰宗敬祖,而非谋求保佑也。
第二,氏族融和,源于良善仁爱。
曾几何时,一次又一次人口迁徙,氏族云集。有的村子杂居六七个姓氏,但世代和睦相处,乃至联姻成亲。纵观万安各氏族家训,可见其首要目的乃熔铸光明伟岸之道德人格也。析之,作为建立良好家风的养成基础和形成社会风气的规矩认知,家训的核心有两点:一是忠孝,即在家能孝、于国尽忠;二是仁爱,即处世以仁、待人以爱。“仁爱”之具体表现:“勿以善小而不为”,即怜饥悲寒、扶危济困、体恤孤寡、乐善好施而且不求回报;“勿以恶小而为之”,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此,村里尊为“长者”的,并不只是年纪大、辈分高的,而往往是德高望重者。
第三,耕读传家,以至尊师重教。
无论是告老归田,还是终生于田,“耕读”都是万安人最为幸福的追求。宋以来,耕读传家的思想观念长驻心坎。所谓“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于是,有田可耕,即衣食无忧;农闲读书,则其乐融融。从上乡片到下乡片,教子读书都被作为头等大事,窑头一带就有“捡禾私也要教患读书”的谚语。教学场所,除了县署建的学宫,还有众人捐建的书院,家族主办的私馆即私塾,也有贤士独资兴建的义塾。读书重要,教书亦重要,于是乎“尊师重教”成风。万安文教之盛甚至吸引了周敦颐(宋)这样的大师前来讲学,还吸引了张九龄、周必大、胡铨、文天祥、刘辰翁等一批唐宋名家题诗作赋以赞之。
民间特别昭示“尊师重教”的,乃儿童入学时的启蒙仪式。万安的启蒙仪式始于唐朝,由圩镇到乡村,逐步盛行。据本土已故老作家郭敬华生前回忆,即使是上乡片柏岩上造这样的偏远村也一直流行启蒙仪式。儿童由家长带着去“启蒙”,其过程为上乡片四步、下乡片六步,大同小异。相同的是这几步:儿童对孔夫子像拜三拜后,对老师拜三拜;老师拿出写着“幼而学,壮而行,上忧国,下便民”的红纸条幅,一边解释,一边教儿童念三遍,并教儿童写自己的名字,也写三遍;家长递给老师一挂猪肉、两把油纸扇,以致谢。仪式可谓步步相随,环环相扣。“教之崇高,师之尊严”,于上学第一天即植入灵魂矣。
尊师重教之必然结果——人才辈出。历代科举中,全县有翰林院庶吉士2人,会元1人,进士135人,举人471人,恩贡508人。诸多名士,载入五云史册的同时也载入了庐陵史册。
第四,家园厚土,贵在崇尚贤哲。
人类聚居的基本单元是村子。于是,一个县的兴衰必然见微于一个村子的兴衰,亦即立县源于立村。古往家园何以立村?生态立村,种田立村,养殖立村,经商立村,等等。对万安而言,最根本的乃是贤哲立村。全县史上所有“旺村”无不证明了这一点。(www.xing528.com)
在此,需特别提及赣江支流泉江岸畔的西塘村(古称桂林村)。古西塘之“旺”,“旺”在哪?在人才吗?好像是。古西塘并非大村子,但人才甚多,历代科考进士有八人之多,甚至出现“父子解元(乡试第一名)”与“父子进士”的奇迹:宋代,朱振于宝祐乙卯年(1255年)魁江西,其子朱云龙于成淳癸酉年(1273年)魁江西;明代,朱衡于嘉靖十一年(1532年)举进士,其子朱维京于万历五年(1577年)举进士。其实,这些只是“旺”的表象,其表象的里头乃贤哲也。特征有二。一者,重才力,读书蓄智慧,进而浸染家风,坚守本心。且看明代,西塘有两个皆因父亲早逝而于孝母中苦读修身的典型:朱世灏,“刻志读书”,举孝廉而不就,终日自学,沉酣于典籍直至彻悟人生要义才罢;朱齐观,研读经史乃至通宵达旦,后来他这份书卷气也熏陶着儿子,当有人嘲笑他为“三蠹”时,乃回应曰“守先人田园不如守先人书籍,毋使儿辈不达礼义而辱祖也”。二者,重品性,公益致良知,进而浸染村风、滋养民心。科考出去做官的,竭力于公家和老百姓;辞官归里,则倾情于教化以贡献余热。仍将目光投向明代,有三个光辉的榜样:朱与言,永乐辛卯年(1411年)举进士,年老致仕,痴心“民本”,归里后以其威望而投身民风建设,以至“家居门庭清肃,乡人有不善者唯恐与言知之”;朱道相,万历己丑年(1589年)举进士,官至云南观察使,“归里,与郡邑名儒倡明理学,每课(教育)子弟,忠孝廉节”;朱登明,天启贡士,授淮安府睢宁县知县,“少有文名,政则有声,谢职归里后与族子弟论文考艺,至老不衰”。科考未能考出去的,亦大多仗义克己,为乡亲、为众家。如明代朱祖贵,“性慷慨,人有患难即解金以赠,称贷者则焚券(借钱还不起的就烧了借契不要还)”;又如清代乾隆年间(1736—1795年)的朱昌灌、道光年间(1821—1850年)的朱飞鹏与朱希祖,“自幼读书通大义”,成人后“好行善事”“仗义疏财”,屡屡捐资修桥、铺路、凿井、建祠及助学。不胜枚举也。
难怪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万安县志》的人物志,编入西塘村历代贤哲二十二个。叹为观止!
第五,鱼米之乡,凸现吃苦耐劳。
远古时期,先民们披荆斩棘,垦荒辟壤,一代代耕作并不断改良,渐成沃土。史料载,至清初,万安有耕地48.9万亩。沃土盛产稻米,万安即成为产粮重地。稻谷在自足之外还随船帮被运至江苏一带。由于稻谷品种多、产量大,因此随之而来的加工品也多。比如神仙粉,以糯米为原料制成的干粉,保鲜期长,也是外销的土产之一。除了稻谷,甘蔗生产也历史悠久,魏晋南北朝时期即名传江南。史载:“道光年间,赣人……近今沿河遍植矣。”赣江两岸历代种蔗,以泰和栖龙、马市、澄江和万安的涧田、五丰、罗塘、百嘉、窑头为最,产量高,水运外销极畅也。
家畜家禽养殖,以猪为著。宋朝时猪肉已成为万安老百姓的主要食用肉类。明朝,正当猪肉地位持续上升之际,发生了意外。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因“猪”与明代皇帝朱姓同音,明武宗生肖又属猪,杀猪被看成大逆不道。皇帝严令禁止杀猪,违者及其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这迫使农民把家里养的猪杀净吃光。然而,花猪养殖正值繁盛的万安不吃这荒唐的一套。老百姓用各种手段予以抵制,甚至地方官府施以暴力禁止养猪之际,仍有陈氏父子躲进深山穴居岩洞饲养花猪,使花猪得以延续,故有《万安县志》载,“明正德中禁天下猪,一时埋弃俱尽,陈氏穴地养之,遂传其种”。正是万安人民对于家畜业的那份执着与顽强,使万安花猪演变成“名猪”(1976年,作为赣中南优良品种被列入《中国猪种》系列)。
田园小农生活与水上搏浪生活,构成万安的千年劳动画卷。作为“鱼米之乡”,渔业当然一直红火。南宋吉州庐陵人胡铨在《厅壁记》中记述:“顾其水则玉虹翠浪,山则龙岭芙蓉,岩石之怪奇,他郡所罕。矧其竹树连山,桑麻夹道,茶冠异品,鱼惬四时,物产之殷,人文之盛,实仕宦所居之乐也。”罗塘、桂江等地的池塘鱼久负盛名。万安人具有割草养鱼的传统习惯,他们起早贪黑,不辞劳苦。另外,江河捕捞业在渔业生产中占据很大的比重。渔民们长年漂在水上作业,或网或钩或利用鸬鹚捕鱼,相与为一,乐此不疲。
第六,手工技艺,尽显聪敏灵巧。
万安盛产竹木,人们将竹木“为我所用”。处于自然经济状态下的村民,所需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全都与竹木生产有关,大至土木营造,小至木勺、筅帚。自宋建县以来,万安的手工业一直活跃,木匠、篾匠代代相承地拥有了绝活,其产品尽显心力与地气。此外,制纸、榨油、编棕鞯与打竹缆也声名远播。
因为手工业门类的增多以及工匠文化的发展,那由技术层面升华至艺术层面的,不仅体现于手工产品,还表现在民俗表演。万安一些起源于唐宋的节庆演唱或祭祀舞蹈,今天之所以被列为省级代表性非物质文化遗产,乃因为那些习俗艺术独特且灵巧。其载体道具,皆出于精湛之手工。“股子灯”中一股一股能分能合能摆字的灯具,“麒麟狮象灯”中纸糊篾扎而成的精细逼真的象形灯具,“儿郎灯会”中色彩斑斓、形态活泼的灯笼、蚌壳、花篮、烟火等,“元宵唱船”中既神气又神圣的纸扎花船以及元宵画,不一而足,各尽其妙。
第七,集市贸易,足见精明强干。
古时,最能彰显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程度的乃是集市贸易(圩市)。万安圩市之繁盛,得益于农业与手工业的交织催化,亦得益于赣水之天然恩泽。
利用“上通交广,下接京畿,旁达乎闽浙之区,近抵乎荆楚之境”的“黄金水道”搞活经济,先人的精明强干发挥得淋漓尽致。惶恐滩头的县城毕竟是县域经济中心,在沿江码头及城墙的持续见证下,街市“天天是圩日”,自不待说。单说沿岸的那些小圩市。最早时,江畔的村子为利于船运物资交流而设置码头,随着商旅往来的日益频繁,人口逐渐聚集而变为小镇,巷道遂成街道,店铺与仓库亦应运而生。此商业集散地,即为圩镇也。到清朝时,全境有良口、百嘉、两江(今罗塘)、棉津、长桥、武术、沙坪、窑头等十多个圩场,圩日甚是热闹。上市物资主要有粮、油、土纸、蓝靛(做染料)等农副产品,猪肉、糕点等食物以及小农具、土布。
1990年8月,万安水电站蓄水发电,上乡片的良口、涧田、武术、小蓼、长桥、棉津、昆仑七个圩镇被淹没。然而,其灿烂史永在。随便捞一捞,即可捞出湖底的记忆,先人们既立足本地创业守业,又借力水道开拓进取。以武术圩镇和棉津圩镇为证,民间述其盛况有“走遍天下四只角,不如棉津和武术”之说。武术圩镇位于赣江东岸,街长达300余米;棉津圩镇位于赣江西岸,街长160米,历来为县境土纸集散地,产品远销广东和东南亚。
可以想象,当年,万安县境之赣岸圩镇,即使一时黯淡也总能明朗有序:那码头货船吱吱呀呀的橹声,那街头地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鹅卵石路面上杂沓的脚步声,那走南闯北带回来的嬉笑声,一齐伴随着店铺里清脆而温馨的算盘珠子声,如朝阳夕晖似的照耀着每一个逢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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