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对“天下无道”的社会和统治阶级奢迷腐朽生活进行猛烈批判的时候,怒气平山岳,泪水溢溪流,令人神往,追思不已。而在阐述具体的生存之道时,老子却显得无比的孤寂、空虚和惊慌,以消极退守为务。这说明历史老子是一个多样化的形象。人生如同川剧舞台上的变脸,并非永远固定在一个脸谱上。事物都是普遍联系中的事物,所以即便是同一个脸谱,也可能具有多种象征意义。老子的“自然”、“无为”、“柔弱”、“不争”等等学说也是如此,尽管存在着负面的影响,在客观上也包含着反对现实黑暗政治,要求统治者减轻对人民的压迫等积极因素。两晋之际的鲍敬言便受到这方面的积极影响,“好老庄之书”,激烈地反对君主专制制度,力主无君论:“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将一切灾祸都归之为“有君之所至也”。然而若说鲍敬言“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伟人的困惑》)即无君论者,恐怕有些武断,因为至少在中国魏晋间还有一个不与世事、纵酒谈玄的阮籍,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在《大人先生传》中扬眉而呼号:“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庶物理。”可见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并非一昧养志在冲虚,也曾象老子那样拍案而起,痛斥礼教虚伪,束缚下民,“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但是在理想社会的设计方面,鲍敬言留给后人的蓝图,要比阮籍的构思更为理想化,与现实政治的矛盾色彩也更为浓重。它表现的是一个冲出了困惑和迷惘的探索者,在观念世界中到达理想圣土之后,一扫往昔金刚怒目式的愤慨,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霜露,顿生恬淡、冲虚的情怀——
“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兼并;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抱朴子·诘鲍》)
万物玄同,相忘于道,不分彼此,默然而一。对这个理想的人生境界,人们在现实苦海中翘首企盼、热情呼唤了多少个世纪了啊,无数人焦灼的希冀都成为沉重的失落,梦幻般的憧憬变为一片茫然,然而还是将美好的愿望寄托给未来的世间;这截不断的寄托实际上已经寄托了很久了——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80章)。
这是老子对理想社会的殷殷呼唤,是由现实的苦难人生出发,通过无为而治柔弱不争而必能达到的恬静、纯和的人类社会的本然状态。一切先进的交通工具和生产技术都被废弃不用了,整齐的寓象于形的文字被结绳记事所取代。虽有君主,然仅“下知有之”;虽有武器,却无所用之。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陶醉在安宁的生活情境中。他们热恋着自己的家园,没有困惑,没有茫然,只有混混沌沌的自足,自然而然的愉悦。
历史感沉重的学者不断地向自己提出质询:老子小国寡民理想社会的缘起在哪里呢?
有人描绘了这样一副图景:老祖母为部落酋长,部族成员都是她的子孙,以血缘纽带结合在一起,其治理部族的政治传统自然以慈爱后辈,少欲不争,忠信朴素,贵阴尚柔、无为自然的方式为主。“这就是道家眼里的母系民族社会传统,也是道家的社会理想”,所以老子小国寡民的描述同母系部落“符合若节”,其渊源是“原始社会母系氏族酋长的政治经验和社会习俗”(胡孚琛《道家道教缘起说》)。学者们为此提出了许多的证据:女娲氏补天造人的传说不是女阴自然功能的神化吗?老子不是也将道比之为“玄牝之门”(女阴)吗?原始彝族文化尚黑崇玄,老子不是也崇尚“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吗?母系社会贵阴尚柔,老子不是也力主贵柔守雌吗?
也许这种说法是对的,老子思想同母系社会的文明的确有相似之处。对现实的不满往往使人们尤其是弱者沉浸在对夕阳文明的追忆缅怀中,物质上的贫乏虚弱导致了精神的懦弱自守。强者的理想构筑在未来的时间和空间,他们也曾多次步入尘封的历史,然而也只是为了改造现实去寻找智慧理清哲思。历史感在他们那里只是理性发展的需要,而非天然的沉重背负。他们的呼号或沉郁苍凉,或声震于野,是为了唤醒当时,跨入未来。弱者的理想则构筑在过去,不是与现实临近的过去,而是一个彻底的过去。今不如昔的思想观念促使他们得出了今必复昔的政治意图,认为只有全面实践这个意图,才能挽救全面沉沦的现实社会。物质上越是贫乏,越是虚弱,便越是在观念上轻视物质的力量和作用,越是憎恶一切新的文明,越是企图在观念世界向历史的回归中使自己成为理所当然的唯一的胜利者。现实中自我的失落,使弱者——老子那样的弱者将历史感作为重新找回自我的指南。既然现实中自己总是受“侯王”之类的“强者”的欺侮,那么,通过历史的复归,使所有的强者都“自然而然”地成为“柔弱”者,失落的自我便会悄悄地重返心田,并逐渐地失去了它存在的全部根据:既然柔弱已经战胜了刚强,既然寡民小国战胜了好战的“侯王”之国,既然鸡犬之声相望,老死不相往来,自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www.xing528.com)
从自觉地寻找自我、呼唤自我,到浑然不觉地放弃自我、忘却自我;寻找自我的目的正在于忘却自我。人类社会的本然状态实则就是人类聪明智慧的木然状态。扼杀了文化,也就消灭了痛苦。以无为之酒浇现实之愁,弱者在“醉乡”中得到了自由生存的权利,幻想出来的封闭世界保证这种权利将永远有效存在。沉浸在“醉乡”中的老子试图将“醉乡”投入现实,取代现实,的确如学问家们已经指出过的那样,这是“幻想”,是“空想”,一片醉眼中的朦胧。然而博学的而不是“结绳而用之”的老子,正是通过对醉眼中朦胧境界的描述,完成了对兵燹连年饿殍满野的现实社会是非理性存在的论证,完成了贫富贵贱上下从属等等阶级压迫等级对立是荒谬存在的论证,体现了一种看似平淡实则强烈的平等精神。也许正是这种精神的流溢才使得老子的“醉乡”——寡民小国在两千年封建社会的现实精神中赢得了不朽的存在,也使阮籍、鲍敬言等后来者在醉眼中的朦胧里看到了生存的理性阳光,增强了他们的产生于现实的批判意识。
中国有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作为思想家的老子,他属于哪一类、哪一群呢?
注重定性分析,善于提出或回答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中国最有特色的文化传统之一。大千世界中的万事万物形态纷繁,变化多端,科学地掌握其发展规律,认清其生物或政治意义上的属性,是一件很严肃也很困难的工作。判定老子及其学说(特别是小国寡民理论)的阶级属性是老子研究中的一个难点,学者们为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试图做出圆满、全面和准确的回答。
——老子的小国寡民理论鼓吹消灭文化和彻底的愚民,号召人民对统治阶级柔弱不争,他的学说充满了对所谓社会无序的恐惧,缺乏正视现实蹈波踏浪的勇气,荒谬地要求历史之车倒转,退回到毫无希望的远古,因此,老子所歌唱的,是一首“既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的旧时代的挽歌;老子是没落贵族阶级在思想文化领域里的代表。
——老子一生都在疾呼要保护人民的生存权利。他痛恨王公贵族,痛恨使戎马生于郊、饿殍遍于野的战争,深刻地揭露了现实生活中种种令人发指的弊端。小国寡民的理想固然不能实现,有消极因素存在,但在更大的程度上体现着对不合理的剥削制度的抗争精神。老子所歌唱的,是一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对现实社会的挽歌;老子是农民阶级在思想文化领域里的代表。
上述两种说法以及与之相近的“代表”说,在《老子》书中都可以找到不少正面和反面的证据,因此,孤立地看,这两种说法都无可非议,然而作为一锤定音式的“盖棺论定”,尚有偏颇之处。思想是流动的活火,很难说哪一朵火花撕破了沉沉的暗夜,哪一朵火花又葬送了生机盎然的春光;很难判定它们谁是火之河的主流或支流。定性分析应当建立在科学的定量分析的基础上;否则,那种“全面地看”、“基本上是”等等“三七开”、“四六开”的判定岂非等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对于一个恍兮惚兮的具有多种性质的古代思想体系,准确地揭示并判定其各个侧面的属性是首要的工作。写照能否达到“传神”的标准,第一步是画出真实的眼睛。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