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繁衍,社会的进步,自然界或缓慢或剧烈的变化,使悬在人们心头的那个古老的问号更加沉重了:是谁推动了世界?是谁缔造了万物?人类为了科学地解开这个谜,一直进行着异常艰苦的探索,为此而献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聪明才智,献出了众多仁人志士高尚的灵魂和纯洁的血肉。无论在西方,在东方,都是如此。
两千多年前,米利都学派的哲学家们,以研究自然为己任,殚精竭虑地探索着万物的本原。出身望族的泰利士提出了水产生万物的说法,他的有名格言很快传向了欧洲大陆,即:水是最好的。泰利士的学生阿纳克西曼德则不同意老师的观点,痛痛快快地批评了以水、火、气为万物本原的主张,认为是抽象的“无定”缔造了人类赖以存身的大千世界。如同他反对老师的意见一样,他的门徒阿那克西美尼坚持认为运动在宇宙中永恒存在,譬如气,凝聚又疏散,万物即产生于气本身的运动中。
与之基本同时,在距爱琴海十分遥远的东方,周朝守藏室之史老子则提出了独特的关于万物本原宇宙生成的学说,即被老子称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道论。在米利都学派那里,重要的观念基本上还只能通过形象去表达。水、火、气之类固然是物质性的本原,但远不是什么物质一般,只有阿纳克西曼德的“无定”说是一座比较突出的思辨山峰。而老子道论的理论建构,也许更为精致,更为思辨。道论是老子对本性无为的自然,对“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的人类社会进行艰苦探索后的总结。从后文的叙述将可看出,老子在建构他的理论大厦时,企图超出具体形象的束缚,竭力摆脱感性经验的迷惑,体现了典型的东方智慧,不仅使今人,也使古人感觉其言玄妙非常,以至于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魏晋名流们干脆将《老子》五千言都称作“玄言”了。
“玄言”之一: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老子》25章)
这段话也许是老子道论中最重要的论述了,意思是说:当深邃的天空和莽苍的大地还没有生成的时候,有一物已经混然而成了。它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万物皆流迁,它则特立独行。它不知疲倦地循环运动着,从不停息,它是天下万物的母亲。此物虚而无形,世人皆不知其名,我给它起名为“道”,勉强又可以叫作“大”。
老子在这里特别强调了道不可名的特性。道之所以不可名,乃在于道作为万物的本原及其存在的根据,超出了人们感觉经验所能寻觅到的范围。老子提供给人们的只是一副无形的宏观框架。面对着不可名的道,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诸如象审视其它对象物时所可能获得的那种具体而微的感触;人们只能从超感觉的陌生世界中去领悟道所独具的哲韵。老子在描述道的形状时也颇费力气,因为他的任务不仅仅在于由自己解开世界运动变化之谜,还在于要使更多的人包括他的学生,了解道之永恒和自然无为的本质属性,并永远沉浸在得道的欣喜之中。因此,老子采取了否定法来描述道的形状,这同古印度的佛陀描述涅槃境界的方法十分相似。老子说: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
一幅多么奇特的肖像画。被老子无限衷情的道无形无象——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说它高,它高而无上,并非光芒四射;说它低,它卑而无下,亦非昏晦阴暗。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渺渺茫茫无以形容的话,那便是道了。道在时间上亦无始无终——不见首尾,永恒存在。这就是道的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形象。
所以,道之不可名的一个原因,并非因为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而是因为它在天地之间的永恒存在。老子坚信,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名不正则言不顺”,孔子的一生几乎都在为正名奔走、呼号,凡一切变化了的现实都应当“惟忠惟孝”,退回到周礼之“名”的框架中去。可是在老子看来,事物的名称又算作什么呢?固然万物皆有名,都不甘寂寞,不甘悲凉,不愿沉沦,不愿永居下陈,然而结果又怎样呢?花儿开了,又谢了;鸟儿飞了,又落了;滔滔的江河咆哮了,又干涸了;险峻的山岭矗立着,又崩塌了。万物的躯体大小轻重皆有不同,千姿百态,可是,有谁能够永恒存在呢?既然不能永恒存在,它们的大名又怎能百世流芳传播不绝呢?高山崩塌了,化为泥土,山之名呢?江河干涸了,成为深沟,河之名呢?“尔曹身与名俱灭”,有形有象的“身”死亡了,“名”将焉附?惟有道无形象,惟有道不可名,亦惟有道万古不灭,永远循环运行在天地之间,正如老子所强调的那样: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章)
无名的派生了有名的,永恒的派生了暂存的,老子就是这样提出了他的道为万物本原说。
西方的上帝在缔造世界时,花费了整整六天的时光,先后创造了光、空气、各种植物、动物以及后来偷吃了禁果的人类,着实累得受不了,只好在第七天歇了工。《风俗通》描述女娲抟黄土创造人类,“力不暇供”,干脆用绳子蘸着泥浆,挥向远方,使造人的速度大大加快了。这样的创造都是非常具体的创造,支持这个创造过程的无疑是具体的形象。这些传说虽然充满了浪漫的色彩,虽然就其本质而言是虚幻不实的,却更能为感伤时世和人生的人们所接受,也更为乐天达观之士所津津乐道,因为其中没有抽象的深刻的“玄思”;否则,上述宗教的或神话的传说不会比老子的道论更为人所熟知。
道创造万物的具体过程,远非这般动人。语言距离神话越远,才越有可能将抽象思辨的理论表述清楚,也才越发使人们为之感到困惑和茫然——一个人若是向前走得太远的话,留给后人的只能是模糊的背景。乱世中的老子,思想在脑海中不安地跃动着。和同时代的天子贵族武士巫祝们比较起来,在宇宙论方面,他们是在浑浑噩噩地原地踏步,而老子则是向前疾飞。于是,他又为时代和后人们留下了这样一段深刻的论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2章)
显而易见,这段充满了“玄思”的话是老子对道创生万物历程的高度概括。芸芸众物如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简到繁?在老子看来,大千世界的出现并非是道生一物、一物生二物、二物再生三物的简单生殖的结果;生殖并非等于创造。天地未显,自然无为的道已在循环运行,它产生了混然未分的统一体,由这个统一体产生了天和地,打破了黑暗无边的混沌,天地所孕育着的阴气阳气相互和合,激荡涌摇而成冲气,在这三者的作用下,万物得以产生(参见《中国哲学范畴史》)。
无论哲学家们怎样皓首穷经广征博引,以求说明老子的一、二、三、万等根本不具备纯粹数字上的意义,但是,即使一个与古典哲学毫不相干的人,也能很清楚地看出这些数字的确概括了一个事物由少而多的发展过程,至少老子的话在客观上是体现了这个意义。于是,人们会问,作为一个过程,其发端的道以何为指称呢?显然不再是一。《庄子·天地》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这是一段被人广泛引用的话,它实际上已经做出了解释:其发端即是“无”;“无”是道的又一个称谓。之所以谓之“无”,是因为道不但无形无象,而且无名,是超言绝象的存在。“一”虽然混然未分,还没有具体的形象、色泽、气味,是“有一而未形”,但有形有象有名的万物却皆自“一”而来,因此“一”即“有”,而“有”却以“无”作为自己存在的本原和始基。老子在讨论这类哲学基本问题时,作为隐者的易于感伤的情怀不知不觉地被哲学家思想家的逻辑思维所代替,他果断地向那个冷漠无情的社会宣布: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章)(www.xing528.com)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
前一段引文的读法自古便有不同,不少学者以“无名”、“有名”为读。实际上这两种读法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不过,从老子的完整的思想体系来看,以“无”、“有”句读为佳,在意义上与第二段引文可以衔结得更为紧密。由上引文可见,老子指出万物产生的过程,实质上都是在同一条轨道中完成的,即“无”中生“有”;“有”体现了道的“先天地生”的本质。“无”和“有”的对立并非简单到只是默默地相对,如同泰山之与梁父,西施之与嫫母,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一对既互为对立又相互联系的带有同一性的哲学范畴。道产生了万物,这是由“无”生“有”,而万物在其生命或发展过程终结之后,便“复归于无物”(14章),这是由“有”而归“无”。老子描述了一个反朴归真的运动过程。从道之万物本原的性质看来,生“有”之“无”即是道;从道的运动方式来看,“无”和“有”都是道之本质的体现,也都证实了道之存在的真实性。因此,生活在战乱天灾频繁交作的乱世,人们不应当瞪大了眼睛狂热地向苍穹寻求天地之本根、人生之秘要,而应当理性地站在“有”“无”同一的立场上,时常从虚而无形象之处去认识道由“无”而“有”的首创精神,从实而有形象之处去观察万物由“有”归“无”的生命归宿。老子为此而总结道: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章)
玄妙而又玄妙的道啊,利用有无统一论这把万能的钥匙,即可打开它的大门。
在后来产生并盛行起来的道教,将老子的道为万物本源说包括“有”“无”同一论继承下来,并加以宗教上的渲染,使数不清的樵夫渔户贩夫走卒也间接地感悟到道创世纪的风采;
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百亿变化,浩浩荡荡。无形无象,自然空玄。穷之难极,无量无边。无高无下,无等无偏,无左无右,高下自然。唯吾老君,犹处空玄寂寥之外,玄虚之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若言有,不见其形;若言无,万物从之而生。”
老子满怀着对天地万物本原——道的绝对热忱,阐述了他的几乎是同道本身一样神秘莫测的道论,在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了中国古典哲学的最高范畴——道,为重人生重伦理的中国哲学抹上了一笔比较强烈的思辨色彩。老子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探寻道和宣传道的奔忙岁月中渡过的。他同孔子一样,都是古代杰出的宣传家。只是孔子热衷于走“上层路线”,奔竞于列国之间,而老子则比较“深入基层”,走“群众路线”。也许正是老子而不是一生专事传授政治哲学和伦理哲学的孔子实现了所谓“中国哲学的突破”。“吾国形而上之哲学实自老子开之”(柳治徵《中国文化史》);或者说是老子用形而上学的道唤醒了沉睡着的中国哲学。尽管社会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和根本的,然而在后来的“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的文化大论战中,在两千多年来的文化长河的流淌中,不是都可以见到老子宇宙论的影响吗?
老子有关道的理论是思辨的、睿智的,在打破天命神学统治方面也可以说是犀利的,但是也带有一定的模糊性,仿佛它本身便是一个尚未开窍的混沌,使人难于理解。这一点,即使是思辨能力较强的释学理论家们也深有体会。特别是当我们研读了老子追随者和反对者们的议论之后,对于道的哲学本质也即道究竟属于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便更觉茫然无措了。
不愿做官,只图精神愉快的庄子,在历史上的形象独具一种“超脱”的色彩,“潇洒”的风范。他继承了老子的道论,赞美道客观存在真实可信,可以意会言传。道无为无形,不可目见手授。天地未辟之前,道就存在着,它的母亲就是它自己。它使天帝鬼神更为神明,派生了天地万物;虽在太极之上却不自鸣最高,虽在六极之下却不自诩最深,虽先天地而生却不自命玄远,虽居上古之先却不摆老资格。所以庄子崇敬道、热爱道的自然无为的绝高品格,热切地希望以一己之灵魂与道一体并生,使“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自然无为,方可以“超脱”世俗的名声和物欲的引诱与羁勒,潇潇洒洒地进入自由的境界——无忧无虑的生存境界。于是,学者们认为这是庄子从唯心主义方面发展了老子的道论。而先秦法家思想之集大成者韩非则在唯物主义方面改造和发展了老子的道论。道在韩非那里一扫老子道的消极和庄子道的荒诞,无不仅是万物本原及存在的根据,还是物质世界中的普遍规律。道并非先天地而生,而是“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韩非子·解老》)。可见老子的道论为向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方面发展都留下了充分的余地。
中国学者已经非常熟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这两个概念了,已经习惯于审察一切哲学家、思想家们对哲学基本问题的看法了。凡是断定物质是世界本原的说法即是唯物主义,反之则是唯心主义。大千世界,万象包罗,在判定它们的性质时也许却很简单。然而精通了唯物主义理论的中国学者们,面对着以自隐无名为务的老子,面对着与其本人生平同样惟恍惟惚的道论,突然发现用为我们所习用的一锤定音的做法,很难廓清飘忽于道论其间的丝丝迷雾。就道无形无象,是个超感觉超时空的存在而言,许多学者异口同声地指出老子无疑属于唯心主义阵营,在哲学宇宙论方面是唯心主义不折不扣的敌人,抨击老子从精神性的东西出发,引出自然界的万物,指责他将道建立在虚幻不实的神秘主义基础之上,引导人们忘却社会,忘却权利,忘却斗争,宣称道是一种至高的绝对理念,精神性的实体,是客观唯心主义。这种说法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复强调着。
赞成老子道论属于唯物主义阵营的学者也并非兵微将寡,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地在《老子》短短的五千言中徜徉,寻找定性的论据。指出道“其中有物”,是物质性的实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成为产生天地万物的唯一的基质。难道老子描述的不是一幅物质及其运动的总画面吗?他们这样问道。这反问无疑很有道理,然而下述说法是否在“理念”上站得住脚,却使人怀疑。有人指出,说老子是“无中生有”的人是误解了老子的“无”,就象婴儿那样,“奶头一旦离开他的嘴唇,他就以为是没有了”,“其实奶头不过是……存在的变位,并非不存在”。以此可推知:老太太看不清针孔,不证明针孔不存在;耳背之人听不到别人讲话,不等于没人讲话。如同气抓不住却实际存在一样,对老子的道——物质性的客观存在,不能因为你未感觉到便指责其为唯心主义。现代科学试验不是已经证明了有些感觉不到的东西是实存的吗?的确,例如分子,我们的感官对它麻木不仁,是科学实验提高了我们的感官机能,准确地揭示了分子的内部结构,从而证实了它是独立的客观实在。而老子的“无”呢?有谁能够将其内部结构揭示给人看呢?至于“奶头”、“针孔”、“喊话”、“气”等等,用老子的思想去衡量,都是有形有象的“有”,不是“无”,怎能同超言绝象的道等同起来呢?有一句名言应当使我们铭记在心: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对同一事物持有不同看法,是最正常的事情,人的世界理应如此,否则便会走向愚蠢和荒谬,人类便要重新爬回树上去。使歧见丛生的重要原因,除了学者们自身的条件不同以外,老子道论本身也带有令人迷惑的二重性,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老子强调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章)
主张道唯物说的学者将“物”诠释为物质性的实物,“精”为细微的物质性实体。主张道唯心说的人则认为所谓“物”不过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物”罢了,同“物质性”风马牛不相及。
我们常说历史是一条长河,她的浪涛曾经排山倒海,势若雷霆。如今,她被无情的时光挤压进年轮纹理的最深处,没有凹凸;影,忽隐忽现,朦朦胧胧;声,时断时续,隐隐约约。试问:我们能准确地描摹出每一朵浪花每一堆泡沫的细节吗?如果暂时不能,我们对老子道论性质所做的判断,是否与当时的社会条件以及老子的原意相吻合呢?任继愈先生认为:老子时代的思维水平达不到黑格尔哲学那般高度抽象的程度,不能将老子的道比作绝对精神;老子时代也不可能有物质一般的概念。所以,研讨老子道论的性质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历史已成定局,它就是那个样子,不能改变了”(《老子新译》)。在我们还不能准确译解《老子》每一个字的时候,将老子道论性质问题暂时搁置起来,也许是最唯物主义的办法。
假设老子在冥冥之中听到了那热烈的道是唯心或唯物论的争论,他能够理解吗?能够热情欢呼表示赞同吗?这位可怜的隐者会不会重新提出那个古老的问题:迹难道就是鞋子吗?抑或是倍感震惊:道以自然为法,以无为为性,如此热衷于讨论道,崇尚有为,怎能求得生存的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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