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管子·内业》以精气说为理论基础,深入地讨论修心养气的方法,前人多将此篇与同书《心术上》《心术下》《白心》合观,目为齐稷下黄老道家(或称“道法家”)的代表作[1]。钱穆尝称:“或以《白心》篇与《心术》《内业》齐举并称,则非其伦也。大抵《内业》最粹美,《心术上》次之,而《白心》为下。”[2]以思想的精深程度来说,《内业》诚为上述《管子》四篇之冠,可作为先秦道家修身论的典范。罗浩(HaroldD.Roth)就将《内业》定位为“神秘主义的内修实践”的经典,并且视之为早于《老子》的道家开山之作[3]。
从前贤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确认《管子·内业》的道家属性,但令人困惑的是,此篇存有不少儒家思想的影子[4],而《汉书·艺文志》儒家也著录了另一种《内业》[5],这其中透露出的儒、道二家交融、渗透的线索,颇值得探究。
传世文献中道家的“内业”说除见于《管子·内业》《心术》等篇外,亦见于《鹖冠子·夜行》(详下文)。在出土的西汉时期简帛古书中,也发现两种与黄老道家内业说有关的文献,即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及银雀山汉简《定心固气》[6]。
在儒家方面,《汉志》所著录的“《内业》十五篇”久佚,但这条书目为我们指明:“内业”说非道家所独擅,若结合子思、孟子以至荀子对于治气养心之术的持续关注,我们甚至可以说:战国时期对于内业、心术的讨论是儒、道二家交锋的重点。很幸运地,郭店竹书的《性自命出》《五行》及马王堆帛书的《五行》(有经有解)、《德圣》仍保留了战国时期儒家论“内业”的相关内容,可以据之与道家的“内业”说比勘,为我们了解儒、道两家的学术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切面。
二、《性自命出》“内业”一词的释读——兼说“胁”字
郭店楚墓的年代据徐少华的考证属于战国晚期早段(公元前三百年稍后不久)[7],该墓所出的儒家佚书如《鲁穆公问子思》《缁衣》《五行》《性自命出》等,目前学界普遍认为乃子思一派的著作[8]。在《性自命出》简50至54有一段话说:
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赏而民劝,含福者也。未刑而民畏,有心畏者也。贱而民贵之,有德者也。贫而民聚焉,有道者也。独处而乐,有内者也。[9]
此章强调“人情为可悦”,即以人心内在的情实(即“诚”)为贵,乃与前章“凡人伪为可恶也”(简48)对比。简文认为人需以内在的诚面对自己及外在的事物:于己,独处而乐;于他人,有信;从政,则因内情充实美善,故能未教、未赏、未刑而民自治。简文还提及:有道德者,虽处贫贱,民自“贵之”而“聚焉”,此可举舜的事迹说之,《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简文的“含福”“内”,需进一步讨论,从二者与“美情”“性善”“心畏”“德”“道”等并列,可知当偏重内在的涵意。“含福”,学者或释“含富”(或训富为备)、“贪富”、“念福”[10],均不若刘钊先生读为“含愊”为径直[11]。《说文》:“畐,满也”;“愊,诚志也。”由“畐”之充满义,孳乳为“愊”,指内心的精诚、充实。含者,藏也、容也。简文“含愊”即藏诚于心之意。
“内”之“”,郭店楚简的整理者隶作“”而无说[12],学者或释此字为“礼”“动”“亹”“伦”“策”等[13],莫衷一是。类似的字形亦见于郭店楚简《六德》《语丛三》,刘信芳联系相关辞例,将此字释为“巤”,读为“獵”,训为求[14],说颇可参。为便于讨论,兹将相关字形及辞例罗列于下(待释字以△表示):
A1独处而乐,有内△者也。《性自命出》简54
A2是故先王之教民也,始于孝弟。君子于此一△者亡所法。《六德》简40
A3是故先王之教民也,不使此民也忧其身,失其△。《六德》简40—41
A4道不可△也,能守一曲焉,可以纬其恶,是以断速。《六德》简43—44
B 处而亡△习也,损。《语丛三》简12
从字形上看,可以将前揭五例别为二类:属于A类的四字除去义符“攴”“彳”外,上下皆从“册”,中从“日”;B则上下从“”,中间作扁圆小圈。刘钊在讨论B字时,根据蔡侯申盘“獵”字作“”,将《语丛三》的“”释为“巤(从攴)”,将“处而亡△习”读为“处而亡躐习”,以“躐习”即提前预习或复习之意[15]。刘信芳进一步据望山M1简37“胸臘(胁)疾”、九店M56简31“田獵”、包山简150人名“獵”(分别作“”“”“”),认为A类的四例也应该释作“巤”或从“巤”之字,将诸字均读为“獵”,训为求。
鹏按,刘钊将字例B释为“巤(从攴)”可从,惟读为何字尚可商榷(详下)。从刘信芳、刘钊所引蔡侯盘及楚简字形来看,“巤”字中间的扁圆圈,或作“囟”,或作“日”,后者正与A类字形所从同,故可将二类联系起来,但B字上下从“”,A类则均从“册”,明显有异。刘信芳先生的解释是:“巤”字本从“囟”上有“”,后者乃毛发之形,其从似“册”者,乃象毛发有所束札之形,唯“囟下毛发似无札束之理,此乃书写者求其对称,故有所羡画”。其以“”为毛发束扎之形,或有是理,惟囟下亦作此形,徒以饰笔说之,难以令人信服。
《说文》:“邋,拹也。”段玉裁《注》:“《手部》曰:‘拹,折也。’《公羊传》(庄公元年)曰:‘拹榦而杀之。’邋、拹迭韵。”[16]拹即摧折之意,“榦”指胁而言[17]。古书称毁折肋骨为“折胁”“折胁”,“折”即“拹”之异体,或作“拉”“搚”[18],后者盖为“折胁”义所造之专字。《广雅·释诂一》:“擸,折也。”邋(擸)、拹(搚)二字音、义皆近,为一组同源字。颇疑“巤”字作“”,乃象人胁骨骈列之形,原可书作“”,但字形横宽,为适应汉字直行书写的行款而改为竖写(古文字“犬”、“马”等亦为其例)。“”即“胁”之初文(胁、巤二字皆叶部字[19]),前引望山简“臘”读为“胁”,盖用其本义。近出清华简《楚居》简3两见“”字(左从骨),均读为“胁”,“”为“胁”字异体。郭店竹书“胁”字或从“册”,乃取肋骨排列如简册编联有序之意[20]。
刘信芳将前引从“巤(胁)”诸字皆读为“獵”,虽似可通,但“獵”之训为“求”,是从“放獵”“逐禽”(见《说文》)引伸而来的,此“求”乃泛览之求,但儒家于德行、道艺,均强调精诚专一,不尚捷取,如《汉书·贾山传》称“所言涉獵笔记,不能为醇儒。”颜师古《注》:“涉若涉水,獵若獵兽,言历览而不专精也。”然则郭店竹书诸从“巤(胁)”之字,当另寻他解。
周凤五在讨论上博竹书《彭祖》“心白身怿”与《管子》“白心”之关联时曾敏锐地指出:郭店竹简《性自命出》“心术”与“内业”同见,而这些概念正是稷下学派的术语。其所举“内业”即本文所讨论之“内”[21],可见周氏已释“”为“业”。谨按,“胁”(晓母叶部)、“业”(疑母叶部)二字音近可通[22]。前引郭店竹书各例可随文意释读如下:
1.独处而乐,有内胁(业)者也。(《性自命出》简54)
2.是故先王之教民也,始于孝弟。君子于此一胁(业)者亡所法(废)[23]。是故先王之教民也,不使此民也忧其身,失其胁(业)。孝,本也。下修其本,可以断(讪)[24]。生民斯必有夫妇、父子、君臣,明乎此六者,然后可以断(讪)。道不可胁(躐)也[25],能守一曲焉,可以纬(违)其恶[26],是以其断(讪)速。(《六德》简40—44)
3.处而亡胁(业)习也[27],损。(《语丛三》简12)
第一例中的“内胁”,从周凤五说读为“内业”,联系前引《性自命出》的原文来看,此段论“情”,以诚为贵,所谓“内”者,即指“心”。《管子·白心》:“内固之一,可以久长。”内亦训为心。“内业”即“心之业”,也可以说是“心术”的另一种表述。《性自命出》简14明言:“凡道,心术为主。道四术,惟人道为可道也。”此处以“术”释“道”,又极言人道、心术之可贵,颇有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互别苗头的意味。《性自命出》同时出现“心术”“内业”等稷下道家的关键术语[28],这说明原为子思一派所用的术语,后为道家学者所用,惟变其内涵(此所谓“旧瓶装新酒”)。具体言之,稷下道家在心术或内业论中引入“精气”这个概念,而“心”成为一个如容器、馆舍般的场域[29]。学者在讨论此例时已指出:《韩诗外传》卷一“独居而乐,德充而形”及《说苑·修文》“独居乐德,内悦而形”与简文意义相近[30],简文所谓“内业”,即“德充而形”“内悦而形”,也就是《礼记·大学》所说的“诚于中,形于外”之意[31]。
前文所举《六德》的三个字例(A2、A3、A4)出现在同一段话中,所以此处一并讨论。此段开头说先王教化民众,“始于孝弟”,此即下文所谓“本”“业”。孝养父母、友爱兄弟虽为个人修养的“一曲”(一个面向),但为人伦之本,所以简文认为谨守孝道可以“断讪”(止谤)、“违恶”(远离恶),其作为修身的起点不能偏废、逾越,此所谓“于此一业者无所废”“道不能躐”,“躐”即《礼记·学记》“学不躐等”之“躐”。业者,事也。简文“一业”之“业”指所修、所习之事(即所谓“学业”、“道业”)。“业”又有本、始义[32],简文“失其业”即失其本业之意,故下文明白点出“孝,本也”。
《语丛三》简9至16列举为学进德及交友的“损”“益”两种情况,以“与不好学者游”“处而亡(胁)习者”“自视其所能”等为损。“习”,或释为“列习”“躐习”“獵习”[33]。按,当读为“业习”。业,指所学之篇卷。《礼记·檀弓上》“大功废业”,孔颖达《疏》:“业谓所学。”《曲礼上》“请业则起”,郑玄《注》:“业谓篇卷也。”孔子强调“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曾子也说:“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殁其身,亦可谓守业矣”(《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若“处而无业习”则荒废学业,自为损矣。
三、简帛《五行》与儒家《内业》的关系
《汉书·艺文志》儒家著录《内业》十五篇,王应麟已疑“《管子》有《内业》篇,此书恐亦其类”[34]。马国翰进一步认为《管子·内业》即《汉志》儒家类之《内业》十五篇[35],梁启超则以今本《管子·内业》为十五篇中之一篇[36]。罗浩和笔者在讨论《汉志》所录儒家佚书《内业》时曾指出:《管子·内业》虽有援用儒家的成分,但通篇以精气说为基础,“称扬内修”而非道德实践,未必即《汉志》所收的儒家《内业》[37]。在否定了《管子·内业》即儒家《内业》的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留意到,作为子思或思孟学派著作的《五行》、《性自命出》都表现出对于“心术”的兴趣,笔者还进一步推测:“儒家《内业》佚书可能即子思一派学者所作”[38]。
今重新梳理相关线索,笔者认为郭店《五行》作为子思学派的经典,虽可能被收入《汉志》所著录的儒家《子思》23篇中,但马王堆帛本篇幅较长、内容驳杂,疑别为一书,从其分章来看,不能排除帛本《五行》即流传于西汉的儒家《内业》十五篇(章)。以下从关键术语、篇题及分章等三方面来谈这个问题。
郭店竹书《五行》有竹简50枚,从竹简形制上看,可能与《缁衣》合抄为一卷[39],全篇现存1144字(含残字7个),学者或依篇中27个分章墨块符号(位于各章末)别为二十八章[40]。马王堆帛书《五行》书于《老子》甲本卷后,共182行,计五千四百余字,有15个分章墨点(位于各章前)。马王堆本除了与郭店本对应的部分(“经”)之外,尚有解释的文字(“解”)接抄于经文之后,前后相连[41]。
作为《五行》的纲领,该篇开头的部分提出了“型于内”及“五行”这两个重要的术语:
仁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义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礼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智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圣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42]
此段反复出现的“型”(简本)或“刑”(帛本),学者多从二本整理者视为“形”字之假借,惟刘信芳及周凤五如字读,释为“型范”之“型”[43]。周氏指出:
《五行》简文是说:仁、义、礼、智、圣五种道德意识在人心中产生如模型、器范的规范作用,使人的行为合乎道德标准,这就是“德之行”;若任性纵情而为,心中缺乏道德意识的规范,这只是“行”。(《成之闻之》)简文“型于中,发于色”与《五行》“玉色”、“玉音”以及《礼记·大学》“诚于中,形于外”的论述相通,其修养历程始于内在道德意识对于心性的规范,归结于表里如一的成德君子,这种由内而外,成德、成圣的修养工夫,乃先秦儒家的一贯之道。[44]
传世文献中类似“型于内,发于外”“诚于中,形于外”的表述还见于《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目者,心之浮也;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管子·君臣下》:“道德定于上,诚心型于内,则容貌定于外矣。”所谓“内”“中”皆指心,其用法与“内业”之“内”一致。
《五行》以型于内的“仁、义、礼、智、圣”作为五种“德之行”,即子思一派所谓“五行”。战国时期流行的“五行”指金、木、水、火、土,在《鹖冠子·夜行》称此“五行”为“业”[45]。金、木、水、火、土“五行”作为化生万物的材质,在《夜行》中与“五政”“五音”“五声”“五味”等并列,该篇称“此皆有验,有所以然者”,即外可征验,而有其必然之理者,这种“业”,或可权称为“外业”,而子思一派以“仁、义、礼、智、圣”为“五行”,以其强调“型于内”,故可称为“内业”。《五行》将通行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业”变为内在的含义,此亦“旧瓶装新酒”。至战国晚期,邹衍“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史记·孟荀列传》),以金、木、水、火、土为“五德”,明为“五行”而称“五德”,斯乃“旧酒换新瓶”,盖其时子思“五行”说已盛,后出者不得不改换名称以新时人之耳目,且作为立说之张本[46]。
简、帛本《五行》最显著但却未为学者所强调的差异,在于篇首“五行”二字的有无:郭店本在第一简开端有“五行”二字(直连下文书写,无任何标记),帛本则无。马王堆帛书《五行》出土后,庞朴通过内容的分析与传世文献的比对,将帛书此篇定名为“五行”[47],但魏启鹏反对此一命名,而以帛书首句“德行”二字名之[48]。郭店本《五行》发表后,由于篇首明白有“五行”二字,故学者皆从庞说,以此二字为篇名。但是,简本开头“五行”二字并非篇题,而是正文首章的提示之语,这点郭店竹书的整理者讲得很清楚:
全文以“五行”两字开头,应是对紧接于下的“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等五句的总括之词。估计当时即以“五行”名篇。[49]
这种出现在篇章开头作为提纲挈领的“总括之词”,在先秦文献中并非特例,如《尚书·洪范》各段以“五行”“五事”“八政”等作为引导,下启相关内容;又如《韩非子·十过》开篇以“十过”二字引导文章开展。标举“总括之词”之用意在引导读者把握文章的重点,这对于战国晚期据题抒论文体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50]。不过,从简帛古书题篇的通例来看,篇名往往写在一篇首、尾的简背;书于正面者,篇题往往单独占用一简,或者在篇题与正文间留白或加墨块、圆点区别[51],所以郭店《五行》这种与正文连写的提示语并不能直接视为篇名。
当然,我们可以如郭店本的整理者所设想的,古人题篇往往摘首句二三字为名,所以此篇竹书可能像《韩非子·十过》般,以篇首的提示语为题,但不能排除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帛本《五行》因为提示语的脱佚以及文本的改编、扩充,遂改用其他篇名,如魏启鹏原先所设想的“德行”,或者径以其内涵名为“内业”。
帛书本“五行”二字的脱佚或许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随着战国晚期阴阳五行说的兴起,子思以“仁义礼智圣”为“五行”之说势必受到挑战。从战国晚期到西汉早期,选择时日的占术(所谓“日者之术”)蓬勃发展,产生不同的流派,其中的“五行家”,在武帝时已占据显赫的主导地位[52]。下及成、哀之际,刘向等典校中秘图书,数术略亦立“五行”作为书籍的部类,并有许多以此为名的著作传世,如《神农大幽五行》《四时五行经》《阴阳五行时令》等[53],若于诸子略儒家再收入以“五行”为名的书,难免会滋生疑惑,所以子思学派之《五行》因应时势,予以改题,并删落篇首的提示语,或亦有此可能。
另一方面,儒家内部由于孟子确立了孔子作为“圣人”的崇高地位,“圣”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仁、义、礼、智、圣”五行之说遂被“仁、义、礼、智”四端(如孟子说[54])或“仁、义、礼、智、信”五常(如董仲舒说[55])所取代。贾谊《新书·六术》以“仁、义、礼、智、圣、乐”为六行,说本于《五行》[56],此或与其在文帝时任长沙王太傅(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57],故能亲见其书有关,但从其他战国晚期到西汉的文献来看,子思的“五行”说已趋于沈寂。
再从内容上看,马王堆本《五行》有经有解,不少学者已指出:经文的部分由于受到孟子学说的影响,章序及部分关键词语有所改动;解文中孟子思想的印记更深[58],同时两次引用世硕之说[59],内涵显得较为驳杂。郭店《五行》固有可能收入《汉书·艺文志》所录《子思》23篇中,但帛本《五行》因为解说的部分杂入了孟子、世子的理论,不太可能厕于子思著作之列,且其篇幅有五千余言,也达到独立成书的标准,故有可能别为一书。
最后,从分章上来说,马王堆帛书《五行》经文部分的分章符号有15个,解文则有18个[60],从经文分章的情况可以推知《五行》在西汉早期有别为十五章者,此一线索与《汉书·艺文志》儒家“《内业》十五篇”若合符节,唯一的差异是帛书每个段落较短,一般称“章”,而《汉志》所录《内业》则以“篇”计。针对这个问题,可以有两个设想:一是古书所称“篇、章、句”之划分有时是相对而言的[61],“篇”“章”作为内容单元,有时可以混用。北京大学所藏西汉时期的佚书《周驯》全文仅六千字,共有十四章,整理者已指出,此篇佚书即《汉书·艺文志》道家的“《周训》十四篇”[62]。《周训》所分“篇”亦为短章,可作为此说之佐证。二是《汉志》除著录篇卷数外,往往有于小注载明章数者,如《六艺略》孝经类有“《孝经古孔氏》一篇”,班《注》:“二十二章”;“《孝经》一篇”(今文本),班《注》:“十八章”。若依此例,颇疑《汉志》儒家“《内业》十五篇”或本作“一篇”,而所谓“十五”,乃由小注“十五章”阑入。
四、附说《鹖冠子》的“内业”及“夜行”
前文提及《鹖冠子·夜行》称“五行”为“业”,这并非偶然的现象,《夜行》的后半段也出现了“内业”一词,而战国晚期道家所称“夜行”,亦是“心术”或“内业”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夜行》列举天地、月日、四时、度数、阴阳、五行(称之为“业”)等世间可验事物后说:
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状。图弗能载,名弗能举。强为之说曰: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复反无貌。鬼不能见,不能为人〈入(内)〉业,故圣人贵夜行。
“鬼不能见,不能为人业”,今本作“鬼见不能为人业”,陆佃指出一本作“鬼不能见”[63],李学勤先生校读作“鬼不能见,不能为人业”[64]。按,李说是。又疑“人业”当释为“内业”,“人”为“入”字之讹,“入”读为“内”。所谓“鬼不能见,不能为内业”是说鬼神不能使芒芴窅冥的“道”显现,因“道”驻止于心(即《夜行》所谓“中”),只有靠个人体悟才能获致,此所以《管子·心术下》言:“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65],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同书《内业》亦有相应段落)。
《鹖冠子》“夜行”一词,又见于同书《武灵王》,与“阴经”[66]“天武”并举,该篇称“圣人昭然独思,忻然独喜”,疑扣“夜行”而言。李学勤先生已指出,“夜行”最早见于《管子·形势》:“召远者使无为焉,亲近者言无事焉,唯夜行者独有之也。”[67]同书《形势解》释之曰:
明主之使远者来而近者亲也,为之在心。所谓“夜行”者,心行也。能(以)心行德[68],则天下莫能与之争矣,故曰“唯夜行者独有之乎”。
据此,李学勤说:“所谓‘夜行’‘心行’,行的即为道。能于心中行道者,便能有天下,是这些道家著作的一贯主张。……‘夜行’就是于内心行道,不待见于具体行事,已能达到召远亲近而有天下的效果。”[69]按,其说是。《形势》已有“夜行”即“心行”之内证,其下文云“四方所归,心行者也”,即呼应“夜行者独有之也”,作解者盖据之为说。
“夜行”或称“阴行”,《淮南子·览冥》:“故召远者使无为焉,亲近者使〈言〉无事焉[70],惟夜行者为能有之”(又见《文子·精诚》),说本于《管子·形势》,高诱《注》:“夜行,喻阴行。阴行神化,故能有天下也。”[71]盖以心居身内而为“阴”,故称“夜行”或“阴行”。《览冥》前文说:“专精厉意[72],委务积神,上通九天,激厉至精。”又云:“精神〈诚〉形(型)于内[73],而外谕哀于人心,此不传之道”,所言正为黄老道家之“心术”。由“心行”变为“夜行”,当是“心术”说受阴阳家影响而产生的术语转换。
五、结语:儒、道“内业”说的谱系
本文先从郭店竹书《性自命出》中确认子思学派作品有言及“内业”者,再进一步考索简、帛本《五行》关键词语“型于内”“五行”的内涵,讨论其与“内业”的联系。最后以分章为线索,提出马王堆本《五行》可能即《汉书·艺文志》所谓儒家“《内业》十五篇(章)”。
除郭店《性自命出》及简、帛《五行》外,马王堆帛书《德圣》亦为战国时期儒家“内业”说的代表作。近读邬可晶专文,他已对此篇的性质、思想特色及成书时代作了细致的讨论[74]。兹将其观点撮述于下:
1.《德圣》阐释《五行》的意涵,有多处撮取《五行》解说的某些论述,引申其大义,其性质当为《五行》之“传”。
2.此篇虽为儒家作品,但表现出较强的道家色彩[75]。
3.帛本《五行》解说部分的写定在孟子之后,《德圣》的写成应该更迟,可能已到战国晚期。
综合前文所论,我们可以略依时代先后,排出战国至西汉时期儒、道二家“内业”说的谱系[76]:
① 此处所称“《心术》”包括《管子》中的《心术上》(分经、解)、《心术下》(传),关于二篇的性质参考本书上编第四章第二节。“心术”与“内业”其实只是术语的换用,所指并无二致,论及道家内业说的起源,不能舍此二篇。笔者认为《管子·心术上》经文为宋钘一派作品,解文受慎到一派影响较深,《心术下》则为其他稷下道家学者取精气说阐释“心术”的著作,其年代稍晚于《心术上》。
② 马王堆帛本《五行》经文部分受孟子思想影响,强调“仁义”的线索,将旧本予以改编,解文更援引《孟子》为说。帛本对于经文的改动及其解说的形成,应当晚于孟子,其时代约在战国晚期。
③ 参考上文所引邬可晶说。
④ 《管子·内业》以稷下道家精气说为基础,杂糅心术说及医家养生说。由其体制来看,此篇以“凡”领章,有经典化的倾向,所论又较《心术下》繁富,可以将之视为齐地道家融合各派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其年代当在战国晚期。参考本书上编第五章第二节。
⑤ 前文已指出,《管子·形势》有“夜行”一词,《形势解》更以“心行”解“夜行”。值得注意的是,《形势》还有其它内容与道家的内业说有关,如“抱蜀不言而庙堂既修”(“蜀”即“慎独”之“独”,“抱蜀”即“抱一”)“能予而无取者,天地之配也。怠倦者不及,无广(旷)者疑(拟)神。神者在内,不及者在门。在内者将假,在门者将待。”“邪气袭内,正〈玉〉色乃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其中“神者在内”一段明显受《心术上》的影响,而“玉色”一词见于《五行》及《孟子》,亦有援儒入道的痕迹。
⑥ 《夜行》疑即《汉志》道家所录“《鹖冠子》一篇”。据黄怀信先生的研究,《鹖冠子》中原属《庞暖》一书的《世贤》《武灵王》二篇,著作时代在公元前236年至前228年间;其他十二篇专题论文及五篇对话体则早于二篇,其时代在前243年至前236年间。见氏著《鹖冠子汇校集注·前言》,第6—8页。
⑦ 马王堆《物则有形》图出现与《管子·心术》《内业》及《庄子·寓言》相关的概念及语句,笔者认为其撰作时代在战国晚期。参考前揭拙文《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考论》及《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中华书局,2015年),第4册,第217—220页。
⑧ 笔者曾指出,银雀山汉简《定心固气》以道家“心术”说为基础,杂糅儒家思、孟思想,并兼受方技、兵家的影譬,正与黄老道家尚融通的学风相合,当出自战国末年齐地道家学者所作。见拙著《银雀山汉墓竹书〈定心固气〉探论》,《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九、十合辑,第236—243页。
续表
① 《淮南子·览冥》之“夜行”说本于《管子·形势》,且该篇也有部分内容与“心术”有关,说已见上文。
② 前人已指出《缪称》多处引用《子思子》为说。此篇以君主为“国之心”,所云颇与子思“内业”说相通,如“情系于中,行形于外。”“诚出乎己,则所动者远矣。”“心之精者,可以神化而不可以导人。”“忠信形(型)于内,感动应于外。”“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君子慎一用之”“含而藏之,莫深于心。”“原心反性则贵矣”。与《缪称》相涉的《文子·精诚》也出现类似的词句,但后者于首段说:“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静漠恬淡,悦穆胸中”(数句又见《淮南子·泰族》),又推崇“不言之教”,所说近于黄老“心术”。黄冠云先生曾来信提示,二篇皆出现“慎独”“夜行”(按,《精诚》作“亦(夜)察其所行”,《淮南·缪称》另一处说“夜行瞑目而前其手”),应当结合起来研究。关于二篇与儒、道“内业”说及其“慎独”“夜行”的意涵,容另文析论。
③ 关于此书,颜师古《注》引刘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也。”刘向等人盖以其依托过甚,不合于经术,故措于小说家,其思想疑与黄老道家近。
从上表可以总结出“内业”说发展的轨迹:
1.“内业”说最早见于郭店竹书《性自命出》《五行》,其说盖源自子思学派。
2.战国中晚期,道家学者改造儒家的“内业”说,在稷下学宫广泛传布,而多以“心术”称之,其较大的发展是导入精气说(如《管子·心术下》《内业》),使之成为一套完整的“治气养心”之术。
3.孟子在战国中期将子思的“五行”改造为“四端”,强调“仁内义内”,此虽可谓儒家另一种“内业”说,但当时稷下道家盛称“心术”“内业”,为求与其划分界限,自不取焉。惟孟子言“养浩然之气”“存夜气”,却颇受齐地精气说之影响。
4.战国晚期,儒、道二家互相吸收对方学说的精华,思想融合的倾向更加明显,如作为《五行》传的马王堆帛书《德圣》颇富道家色彩,而黄老道家的《定心固气》则受思、孟之影响,强调“诚”“独”等概念[77]。
5.西汉早期流行黄老学说,儒、道“内业”说仍有传习者(如《淮南子·览冥训》、《缪称》及帛本《五行》[78])。至武帝独尊儒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阴阳家化的儒家学说大盛,“五行”被改为“五常”而纳入阴阳五行说的体系,一些与“内业”“心术”相关的作品如《待诏臣饶心术》,在西汉晚期被视为道听涂说的“小说”,这也标志着“内业”说即将隐退于历史舞台。
【注释】
[1]参考郭沫若《宋钘尹文遗著考》,《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7—570页;蒙文通:《略论黄老学》,《先秦诸子与理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3、214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版),第100—101、199页。关于上述《管子》四篇属于“道法家”的提法,见裘锡圭:《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佚书与“道法家”——兼论〈心术上〉〈白心〉为慎到田骈学派作品》,《文史丛稿》(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72—75页;町田三郎:《秦汉思想史の研究》(东京,创文社,1985年),第361—380页。
[2]钱穆:《释道家精神义》,《庄老通辨》,三联书店,2002年,第206页。
[3]罗浩(HaroldD.Roth)著,陶磊等译:《原道:〈内业〉与道家神秘主义基础》,学苑出版社,2009年,第12、103—126页。按,笔者不同意罗浩将《管子·内业》视为道家思想源头的观点。关于此篇的性质及学派归属,参考本书上编第五章第二节。
[4]马非百:《〈管子·内业〉篇之精神学说及其他》,《管子学刊》1988年第4期,第7页。(www.xing528.com)
[5]班固:《汉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6册,第1725页。
[6]参看拙文《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考论》,“先秦文本与出土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大学,2008年12月;《银雀山汉墓竹书〈定心固气〉探论》,《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九、十合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6—243页。对于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的总结性成果见董珊《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与道家“应物”学说》(载《文史》2012年第2期),该文的主要论点亦见于新近出版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中华书局,2015年,第4册,第217—220页。
[7]参考徐少华《郭店一号楚墓年代析论》,《江汉考古》2005年第1期,第68—71页。
[8]如周凤五所言:“《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缁衣》《五行》《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六德》八篇的写作,直接间接都与子思有关,内容也都是子思生平或学术思想的记录与阐述。……上述八篇似乎可以汇为一编,且很可能就是传自先秦、北宋以后日渐散佚的《子思子》的主体。”见《郭店竹简的形式特征及其分类意义》,《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4页。类似的看法又见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重写学术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9]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65页(图版)、第181页(释文)。
[10]诸说见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荆门市博物馆编:《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书》,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注释50。
[1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3页。
[12]上海博物馆藏竹书《性情论》亦有此章(见简23末),惜此字图版模糊,仅能看出右旁从“攴”,整理者以为左从“童”,恐未必,今讨论此字,仍以郭店竹书的字形为据。
[13]参见前揭《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书》,第119页;季旭昇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读本》,万卷楼图书公司,2004年,第195页。
[14]刘信芳:《郭店简文字例解三则》,《“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1本第4分,2000年12月,第937—940页。下引刘先生说均出此文,不再出注。
[15]刘钊:《读郭店楚简字词札记》,《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82页。
[16]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艺文印书馆影印经韵楼藏版,1989年六版,第74页。
[17]段玉裁于《说文》“拹”字下亦引《公羊传》此文,并云:“干(干),胁骨也。”《尔雅·释诂下》:“桢,干也。”郝懿行《义疏》:“干在两旁,象人之胁,故又训胁。”
[18]诸字上古音皆来母叶部,“拉”或隶缉部,叶、缉旁转可通。
[19]“胁”,晓母叶部;“巤”,来母叶部。与“胁”同从“劦”声之“荔”,亦为来母叶部。
[20]按,甲骨、金文“巤”字从羽形,作“”若“”,疑与象羽翼形的“翌”、“翼”有关(二字皆有翅膀及辅佐义,为一组同源字)。《说文》:“肋,胁骨也。”段《注》:“亦谓之干。干者,翰也,如羽翰然也。”已点出胁骨对称的形象与羽翼相似。又,《说文》:“肊,匈(胸)骨也。从肉、乙。臆,肊或从意。”“肊”字所从“ (乙)”,段玉裁说乃“貌其骨也”,颇疑“乙”即“力(肋)”之初文,象“胁()”上下所从的单根肋骨形。
[21]周凤五:《上海博物馆楚竹书〈彭祖〉重探》,《南山论学集——钱存训先生九五生日纪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15页注释5。
[22]“业”“胁”二字,不仅音近,在意义上也相关。《说文》:“业,大版也,所以饰县钟鼓,捷业如锯齿,以白画之,象其鉏铻相承也。……《诗》曰:‘巨业维枞。’”段玉裁《注》:“凡程功积事言业者,如版上之刻往往可计数也。”知其形制与券契类似。“业”,在古书中又指筑墙用的夹板。《尔雅·释器》:“大版谓之业。”郭璞注:“筑墙版也。”由此义又引申为书册、篇卷,如《礼记·曲礼上》“请业则起”,郑玄注:“业谓篇卷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解《大雅·灵台》“虡业维枞”云:“业为大版,书版亦谓之业,后乃通以篇卷为业。”前文已指出:古人称“胁”为“干”,干为筑墙端木(见《说文》),以其立于两边,故以之状人之胁(《说文》训胁为两膀);“业”为筑墙夹板,以其有夹辅义而兼与“胁”字通借,而楚简“胁”字之从上下二“册”,亦与“业”之篇卷义有关。
[23]“胁”字,原从攴(下“胁”字同),盖为“搚”之异体;“法”,从李零先生《郭店楚简校读记》读为“废”。
[24]此段三见“断讪”,从刘钊《郭店楚简校释》释。讪者,毁谤、怨詈也。
[25]“胁”字,原从彳,盖即“邋”字异体。
[26]“纬”,从颜世铉《郭店楚墓竹简儒家典籍文字考释》读为“违”,训为远离。
[27]“胁”字,原从攴。
[28]关于“心术”一词的来源及心术说的发展,参见本书下编第七章第三节。
[29]按,儒、道二家对于“心”、“气”关系的差异体现在:儒家所说的“气”偏向血气或感情发散时的状态,而非道家所言具有形上及宇宙论意义的“精气”;儒家强调“心”的主动性(如孟子说“心之官则思”),道家则重视“精气”的变化性质(如《内业》云“灵气在心,一来一逝”)。
[30]见《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书》,第119页注释53。
[31]《大学》强调“诚”,用语近于荀子一派。来国龙《儒家“慎独”探源:一个方法论的讨论》(“治气养心之术——中国早期的修身方法”学术研讨会论文,复旦大学,2015年7月1日)指出:荀子刻意将思孟学派“慎独”之独(内心的专一)误解为“独居”、“独处”之独,并转而强调“诚”,而将“独”变成达到“诚”的一种手段或步骤。《大学》《中庸》所言“慎独”及“诚”均近于荀子。鹏按,从《性自命出》“独处而乐,有内业者也”二句来看,子思一派所称“独”亦有“独处”一义,惟独处仅是致诚的一种理想状态或前提,并未占据修身论的关键位置。
[32]关于“业”字的诸义项,参考宗福邦等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28页。
[33]参考《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书》,第162页注释12。
[34]引自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105页。
[35]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广陵书社,2004年,第4册,第2507页。
[36]见《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第105页。
[37]罗浩:《原道:〈内业〉与道家神秘主义基础》,第40—44页;笔者之说见本书上编第五章第二节。按,罗浩考虑的情况比较复杂,他认为《管子·内业》中和儒家学说相关的部分可能是刘向在编辑86篇本《管子》时,从当时流传的儒家《内业》中加上去的。“或许该文(指儒家《内业》)在其所集所有版本中都损毁,他因为相似而将之加入。当然,也有可能所谓儒家《内业》与《管子》中的篇章毫无关系,或者它代表一种儒家对其原理与方法的应用。”见前揭书,第44页。
[38]罗浩:《原道:〈内业〉与道家神秘主义基础》,第43页;本书上编第五章第二节。
[39]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0页。
[40]关于郭店本《五行》的介绍,参考陈伟等编:《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80—181页。
[41]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第57页。关于简、帛二本的差异,庞朴、徐少华先生及笔者都有专文分析,此处不详述。参考庞朴:《竹帛〈五行〉篇比较》,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徐少华:《楚简与帛书〈五行〉篇章结构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拙文《简帛〈五行〉篇文本差异析论》,《中国文学研究》第15期,2001年6月。
[42]见郭店本第1至5简、马王堆本第170至173行。篇首郭店本另有“五行”二字,此据帛本不录;郭店本简3上部略残,脱“行智型”三字,可据帛本及文例补;简本于“圣”称“不型于内谓之德之行”,“德之”二字涉下句“德之行五”而衍,当据帛本删去。需要留意的是,简本此章的“五行”,以“仁义礼智圣”为序,帛本受到后来习惯的影响,改以“仁智义礼圣”为序,此从简本。
[43]刘信芳:《释〈五行〉与〈系辞〉之型》,《简帛五行解诂》,艺文印书馆,2000年,第354—357页;周凤五:《郭店竹简文字补释》,《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64—65页。
[44]周凤五:《郭店竹简文字补释》,《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第65页。
[45]黄怀信:《鹖冠子汇校汇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25页。
[46]值得注意的是,《五行》于君子之为善成德,有所谓“终始”之论(见郭店本简18至20),配合上述“五行”与“五德”的转换,饶宗颐先生认为“邹衍倡五德终始说,似本此为基础而恢皇之。”见《五德终始说新探》,载《中国史学上的正统论》。
[47]庞朴:《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古谜》,《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0年,第1页。
[48]魏启鹏:《帛书〈德行〉研究札记》,《德行篇校释》,巴蜀书社,1991年,第87页。
[49]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第149页。
[50]笔者在《简帛〈五行〉篇文本差异析论》曾指出:战国时代由于学派竞进,在不断的论辩及讲学中,渐渐需要一种据题抒论的文体,而具有精简概括内容的“篇题”形式便在这种要求下产生,其确立时代约在战国晚期,这点可以从《孟子》《庄子》到《荀子》的发展中看出。此外,《楚辞·九章》两种篇题形式互见,也显示出在战国中期这种概括内容的篇题尚未成熟。
[51]关于简帛文献篇题的情况,参考骈宇骞、段书安:《二十世纪出土简帛综述》,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04—109页;张显成:《简帛文献学通论》,中华书局,2004年,第166—171页。
[52]褚少孙补《史记·日者列传》:“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
[53]班固:《汉书》,第6册,第1767—1768页。
[54]见《孟子·公孙丑上》《告子上》。
[55]《汉书·董仲舒传》所录《天人三策》以“仁、谊(义)、礼、知(智)、信”为“五常之道”。
[56]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第60页注释3。
[57]帛书《五行》出马王堆三号汉墓,墓主为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子,下葬的年代为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贾谊初任长沙王傅的年代,据刘汝霖所考,为文帝三年(前177年)。参考《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1册,第1页;刘氏《汉晋学术编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卷上,第32页。
[58]庞朴指出,帛本解说的部分受孟子思想影响较深,许多解说也征引《孟子》的相关文句,参考〈竹帛《五行》篇与思孟五行说〉,《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万卷楼图书公司,2000年,第103页。
[59]《五行解》释“不简,不行。不匿,不辨于道”两引世子之说,见马王堆帛本第295—297行,参考《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第87页。
[60]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第57页。
[61]《论衡·正说》云:“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可见“篇”是较大的内容单位,“句”是最小的意义单位,“章”则介于两者之间。篇、章、句的划分有时是相对而言的,如《论语·为政》“君子不器”一句,意义完足,便以一句为一章;又如同书《乡党》篇记录孔子平日的容貌言行,原本可能是一章,但后来的传本却分为17章或20余章。再如《战国策》中的所谓“章”为了适应叙事的完整性,往往篇幅较长,达到一般所谓“篇”的规模。参考宁镇疆《〈老子〉早期传本结构及其流变研究》,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88—90页。
[62]阎步克:《北大竹书〈周驯〉简介》,《文物》2011年第6期,第72页。
[63]黄怀信:《鹖冠子汇校汇注》,第29页。
[64]李学勤:《论先秦道家的“夜行”》,《史学集刊》2004年第1期,第1页。
[65]今本作“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丁士涵云:“当以‘思之思之’句,‘不得’上又脱‘思之’二字。”兹从之。丁氏说见郭沫若《管子集校》。
[66]陆佃《解》:“阴经,黄帝之书也。”
[67]李学勤:《论先秦道家的“夜行”》,《史学集刊》2004年第1期,第1页。
[68]“能”,读为“以”,承苏晓威赐告,此从之。
[69]前揭李氏文,第2页。
[70]此句“使”字涉上句而误,当据《管子·形势》作“言”,王念孙有说,见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上册,第457页。
[71]何宁:《淮南子集释》,第457页。
[72]“专”“厉”训为“专一”,张双棣引《广雅·释诂》、《方言》均训“厉”为“合”,认为此“厉”即聚合之意,其说是。见《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35页。
[73]此句当校读为“精诚型于内”,“型于内”与《五行》所言同。“精神”,何宁指出一本作“精诚”,并引“专精厉意”高注:“以精诚感之”为说,此从之。见《淮南子集释》,第449页。
[74]邬可晶:《马王堆帛书〈德圣〉篇研究——兼谈郭店简〈太一生水〉的分篇、分章及其与〈老子〉的关系》,《简帛文献与古代史——第二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国际论坛论文集》,中西书局,第175—191页。
[75]邬可晶指出,裘锡圭在《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佚书与“道法家”》一文已举例说明《德圣》具有糅合儒、道的倾向。
[76]下面所列只是一份不完全的清单,未来在其他传世文献或新出简帛古书中发现有与“内业”说相关者,自当补入。
[77]如《定心固气》简3137—3138云:“□一志诚,必修独内奋,终身不倦。”
[78]帛本《五行》出自马王堆三号墓,该墓的下葬年代为文帝十二年,可以推知西汉初期此篇仍有传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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