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钘学派：彭蒙、田骈、慎到年世问题简析

田骈之事迹见于《淮南子·人间》：“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孟尝君闻之，使人以车迎。”钱穆、顾实皆指出，《史记·孟尝君列传》记孟尝君代父立于薛，乃愍王时事，《淮南子》“威王”当为“愍王”之误。钱氏并举《盐铁论·论儒》所记愍王末世，稷下诸子散亡，“田骈如薛”为证^[49]。鹏按，田骈在愍王末年仍存，钱穆将田骈生卒年约数定为公元前350年至前275年，其说可信。文献中对于彭蒙的行事记载阙如，仅能依据《庄子·天下》所言其与田骈、慎到之关系推测。钱穆说：“《庄子·天下篇》称：‘田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又曰：‘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则彭蒙为田骈师，故序列居最先。……殆或上及齐威矣。”并将彭蒙年世约数定在前370年至前310年，此从之。

慎到的年世问题较彭、田二子复杂，文献中所见战国时期“慎子”似有三人：一是稷下先生慎到^[50]；二是《战国策·楚策二》所记楚襄王为太子质于齐时的傅^[51]；三是《孟子·告子下》所记“鲁欲使慎子为将军”之慎子，自称“滑厘”^[52]。此外，慎到与申不害孰先孰后，论者各执一端，亦难以遽定。关于后者，钱穆说：

《汉志》法家者流有《慎子》四十二篇，《注》：“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夫到与孟子同时（按，钱氏肯定《孟子·告子下》所记慎滑厘即慎到），而按《盐铁论》，慎子以愍王末年亡去，则慎子辈行犹较孟子稍后，岂得先申子？《荀子·非十二子》以慎到、田骈齐称。《庄子·天下》篇称彭蒙、田骈、慎到。田骈学于彭蒙而与慎到同时，是慎到后于彭蒙也，近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谓慎到稍在前，彭蒙次之，田骈最后，亦非矣。^[53]

但顾实、王叔岷仍据《汉志》班固自注、《吕览》高诱《注》，定慎到在申子之前（按，申子年世据钱穆所定为前400年至前337年）^[54]。鹏按，钱穆说是。据《盐铁论·论儒》所记齐愍王末年稷下先生散去一事，可确定慎到年世当在申不害之后。若依顾实等人之说，慎到生于公元前400年之前，至愍王（前300年至前284年在位）末年犹存，则其年龄已逾百一十岁，较无此可能。对于班固、高诱所谓慎子为申、韩所称之说，裘锡圭有一合理的推测。他说：

申不害的年辈高于慎到，但是《汉书·艺文志》却说《申子》称引过慎子。也许《申子》编定于申不害门徒之手，所以能称引慎到。申、慎两派可能是相互影响的。^[55]

按，此种情形犹如宋钘与庄周一派学说较近，且互相影响，故宋子后学编《去尤》时乃援引《庄子》为说。

关于前述战国时期三“慎子”的身份问题，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孟子》所记鲁国欲封为将军之慎子是否为稷下先生慎到；二是《楚策》所云襄王傅慎子是否为慎到。钱穆曾主张《孟子·告子下》之慎滑厘即慎到。他据焦循之说认为慎子名滑厘，字到，名、字相应（“厘”与“来”通）^[56]，且认为“孟子以齐威王晚年（三十六年）曾返鲁，后于宣王八年去齐至宋，其后或仍返老于鲁。慎子亦居稷下，至愍王末而去。疑其居鲁，或当以威王晚节为近是。姑以是时慎子年三十计，则愍王之末，慎子年垂七十矣。鲁欲使慎子为将军，乃一时拟议之辞，其事成否不可知，至一战胜齐，孟子特假为之说耳，非必鲁将慎子，必以伐齐取南阳为帜志也”^[57]。杨伯峻及李学勤认为此慎子非慎到。杨伯峻说：“其学（按，指慎到）近于黄老而主张法治。《荀子》说他‘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庄子》说他‘弃知去己’，如此之人，何能作将军？焦说不足信。有人又疑心慎滑厘即禽滑厘。按禽滑厘的年代当在纪元前470—400年间，这时孟子尚未出生，所以也不可信。”^[58]李学勤也说：“这位名滑厘的慎子显然是武人，同法家学者慎到全不相侔，焦说并不足信。”^[59]鹏按，钱穆之推算与孟、慎二子所处的年代及地域相合，且其名、字又并非全无关联，颇疑此慎子可能即慎到。先秦士人多文武兼修，若孔门之漆雕开，《韩非子·显学》称他“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其言行虽近后世之侠，但非鲁莽之武夫，仍致力于讲学著述，故《显学》记孔子死后“儒分为八”有“漆雕氏之儒”，《汉书·艺文志》儒家类亦著录《漆雕子》十三篇。又如子贡以其利口巧辩游说诸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淮南子·人间》更记载“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但为子贡回绝。即以慎到本人的学术背景来说，亦有可能为娴习兵法、纵横之术的士人。蒙文通就曾提出“兵、农、纵横应属法家”的观点。他说：(www.xing528.com)

兵、农、纵横三者只是法家施政的工具。法家讲求富、强，厉耕、战，耕是为了富，战是为了强，纵横也就是法家的外交术。（其下举商鞅等人为例）……贾谊在《过秦论》中说：“商君内立法度（法家），务耕织（农家），修守战之备（兵家），外连衡而斗诸侯（纵横家）。”显然是把四家合在一身。法家本有它完整的理论，其余三家只是技术问题，是不能与儒、墨、道、法相提并论。^[60]

按，蒙氏所说法家与兵、农、纵横相通，虽以三晋法家为主，但齐创设稷下学宫之背景本与列国变法潮流有关，齐宣王上承威王变法而强盛之势，广揽人才，更是为了实现帝王统一之大业^[61]。慎到如果只是一个倡法理而不论国事的理论家，可能很难在稷下立足。《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谓“慎到，赵人，学黄老道德之术”。慎子来自三晋，其思想当有法家富国强兵之学的一面，其后学黄老之术，融合道^[62]、法而成一家之学。在现存极为有限的《慎子》佚文中虽然未见慎到一派厉耕或纵横之说，但有论兵如“藏甲之国必有兵道^[63]。市人可驱而战；安国之兵，不由忿起”^[64]，又如其“有勇不以怒，反与怯均也”之语^[65]，亦颇有勇武之精神。

再论《战国策》所记楚襄王之傅慎子是否为慎到之问题。钱穆认为：“怀王入秦为周赧王十六年，其时齐愍王之二年也。岂慎子遂以其时为楚襄傅乎？校其年代，尚无不合，惟慎氏书显系钞撮伪造，不足据。《史记正义》云：‘慎子，战国时处士。’亦不以为楚王傅。”^[66]鹏按，慎懋赏本《慎子·内篇》“慎子仕楚为太子傅”一章未见于守山阁本，谭朴森辑本也未收，盖以为抄袭《楚策》而不录。今讨论此一问题，只能以《战国策》为据。上海博物馆所藏竹书中有《慎子曰恭俭》一篇，存简六枚，内容为今本所未见。此篇竹书刊布后，陈伟、李学勤皆撰文讨论此一问题。陈伟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所记齐宣王时慎到在稷下讲学及《盐铁论·论儒》愍王末年稷下先生散亡仍见慎到，推论：“齐宣王在位之年，是公元前319至公元前301；齐愍王在位，是公元前300到公元前284。由此推断，公元前310或更早到公元前300年或更晚，慎到在齐讲学。《史记·楚世家》记此事在楚怀王三十年（公元前299年）。慎子担任顷襄王傅，自必在此之前。因而，这个慎子不大可能是慎到。”^[67]李学勤则认为：“《战国策·楚策二》云：‘楚襄王为太子之时，质于齐。怀王薨，太子辞于齐王而归，齐王隘之……。’楚怀王死于秦，事在公元前299年，即齐愍王二年，正是慎到活动的年代，所以《周季编略》即径以此‘慎子’是慎到。慎到齐宣王时已在稷下，楚襄王为太子而质于齐，聘他为傅，一段时间到楚国，后来再回到齐，是完全可能的。楚简中《慎子曰恭俭》一篇的发现，更增加了这种可能性。”^[68]鹏按，以当时齐、楚之关系来论，慎到的确有可能任怀王太子（即襄王）之傅。从公元前317年楚怀王派屈原东使于齐后，齐、楚联系日渐密切。公元前312年楚伐秦，大败，魏乘机袭楚，屈原更使齐求援。公元前300年楚怀王又命屈原使于齐。这一段期间楚国内部虽有亲齐与亲秦派的路线斗争，且怀王也两度背齐而欲与秦合，但基本上齐、楚二国交流频繁^[69]。慎到为当时稷下之显士，襄王为太子时质于齐而任其为傅，借此加强齐、楚之关系及彼此之了解，确有此可能性。不过，陈伟之怀疑也并非全无道理。《楚策》该章后记述襄王归国后慎子随之入楚，且为之谋划，欲止齐索其东地（前文襄王应齐王割东地之要求而得以归），慎到若为稷下先生而有若此之行为，岂得容于“骄暴”而“矜功不休”的愍王？^[70]《战国策》本非历史实录，书中存有一些虚构的篇章，刘向谓其性质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之说，实与兵书之权谋、诸子之纵横家相通^[71]。即以本文所讨论的《楚策》此章而论，就极有可能为游士依托之说。范祥雍说：“此策当与《史记》不合。而同《策》四‘长沙之难章’谓齐、韩、魏三国攻楚东国，楚用昭盖计，令屈署为和于齐以动秦，秦果许出兵助楚，亦与此策有异。盖传闻异辞，加以策士夸饰，遂致失实。”^[72]缪文远更指出：

此章言齐求楚东地，楚使景鲤之秦求救，秦出兵五十万救楚。按，楚怀王为秦诱而拘系，秦、楚仇隙甚深，楚岂因齐索东地而即求救于秦？秦志在乱楚，亦未必救之。即救之，亦未必发倾国之师。秦发五十万之军，韩、魏何以毫无戒心而许之假道？验之形势，均不可能，此《策》亦依托之作。^[73]

按，既定此章所记非史实，则对慎子是否为楚襄王傅一事可以不必深入追究。笔者认为，此章所言之“慎子”所托正为慎到，造为此说者盖以慎到为稷下名士，故附会楚襄王质于齐时，聘其为傅，且为之谋划。观此策中子良、昭常、景鲤止齐索地之计本不兼容，但慎子主张“皆用之”而得以解患，颇与慎到“因则大，化则细”“于物无择”^[74]之说相合^[75]。

综上所论，慎到之年世晚于彭蒙，而与田骈行年相近，自非申不害之前辈。其壮年时鲁国曾欲以之为将军，但如钱穆所说，此事“乃一时拟议之辞，其事成否不可知”。而《战国策》慎子为楚襄王傅一事虽为纵横处士之假托，但所依托之慎子为稷下先生慎到。据此，本文仍从钱穆之说将慎到的生卒年约数定为公元前350至275年，与田骈、尹文为同辈，而为彭蒙、宋钘之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