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学说着重探讨“心”之功能,《庄子·天下》谓其“语心之容(庸),命之曰心之行”,即谓宋子论心之用,将之名为“心之行”。所谓“心之行”之“行”即郭店楚竹书《五行》仁、义、礼、智、圣“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之“行”[75],指心之运行、发用。“心之行”即是“心术”。前文也指出,子思学派经典《性自命出》:“凡道,心术为主。道四术,唯人道为可道也。”“〔心〕欲柔齐而白”为宋钘“心术”“白心”二术语所从出(参考本篇第一章第三节)。此外,《心术上》经文“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亦与《性自命出》“君子心以为主身”、《五行》“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意旨相通。
子思论仁、义、礼、智、圣五行,贵其能如型范内化于心,故《五行》开篇便谓五行“型于内谓之德之型,不型于内谓之行。”郭店《成之闻之》也说“型于中,发于色”。刘信芳及周凤五均指出,二处“型”如字读,即“型范”之型[76]。周凤五解释说:
《五行》简文是说:仁、义、礼、智、圣五种道德意识在人心中产生如模型、器范的规范作用,使人的行为合乎道德标准,这就是“德之行”;若任性纵情而为,心中缺乏道德意识的规范,这只是“行”。简文“型于中,发于色”与《五行》“玉色”“玉音”以及《礼记·大学》“诚于中,形于外”的论述相通,其修养历程始于内在道德意识对于心性的规范,归结于表里如一的成德君子,这种由内而外,成德、成圣的修养工夫,乃先秦儒家的一贯之道。[77]
按,类似“型于中,发于色”之表述除见于《大学》外,还见于《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目者,心之浮也;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78]《管子》中亦有多篇推阐此一观念,如《心术下》:“型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全心在中不可匿,外见于形容,可知于颜色。”《内业》“凡心之型,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君臣下》:“道德定于上,诚心型于内,则容貌定于外矣。”所言均为心之“型”。“心之型”与“心术”为一组配套观念。前文已指出,《心术下》《内业》论心治、养心,皆受宋钘思想影响,颇疑“心之型”与“心术”之概念,皆宋钘袭取子思之说而造,并经由稷下道家之广泛传布,成为流行于战国中、晚期的学说。
儒家子思一派的“型”尚有认识论的内涵,此亦为宋钘所吸收。郭店《五行》说:“善弗为亡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思不清不察,思不长不型[79]。不型不安,不安不乐,不乐亡得。”下文分论“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又重申仁、智、圣三者之成德,均需经过玉色或玉音及进一步“型”之作用才能获致。刘信芳解释云:
外物型之于心,必须经过心之思。没有思的经验累积,不经过思的过程则无所谓型。简本8“思不长不型”……。“长”者,增也、益也、积也。……思之积者,积少为多,增分为合,积一曲而见江河,然后得外物型之于心。……《五行》将人之反映外物称之为“型”,说明《五行》认识学说是建立在朴素的反映论基础之上的。[80]
按,《五行》“型”的概念乃紧扣“心”言,而心之认识对象包括道德及一切外在知识,初不必区别其为修养论或认知论,由“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并言,即可知在子思而言,认知与修养乃是二而为一之事。此一观念若以严格的逻辑思辨观之,不免含混,也无怪乎《荀子·非十二子》讥其说为“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
值得注意的是,《礼记·大学》对于认知与修身之过程,有更为条贯的阐述,即所谓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说。前人对于篇中“致知在格物”一句有多种异说,笔者曾通过思想内涵及“格物”一词的辨析,将此句解为“致知在观物”(“格”读为“观”)[81]。所谓“观物”,包括“以心观物”“即事观理”两层意涵[82]。而“致知”之“知”,即《白心》“自知曰稽,知人曰济”之“知”[83],以《中庸》释之,即“诚人,仁也;诚物,知也”之知,即内心通过外在事物的审谛而得其真实本然之理[84]。“诚”与“型”之概念皆为子思一派著作所重,“诚于中”即“型于内”(中、内皆指心),内涵并无二致。(www.xing528.com)
进一步来看,“成(诚)”与“型”可能具有词源上的关系,二字上古音皆属耕部。《周礼·夏官·槀人》:“春献素,秋献成。”《仪礼·士丧礼》于明器亦有“献素、献成”,郑玄《注》:“形(型)法定为素,饰治毕为成。”贾公彦《疏》:“以其言素,素是未加饰名,又《经》言献材是斫治,明素是形(型)法定,斫治讫可知。又言成,成是就之名,明知饰治毕也。”[85]器物必有型范才能陶铸、制造。《说文》:“型,铸器之法也。”“模,法也。”段玉裁《注》:“以木曰模,以金曰镕,以土曰型,以竹曰范,皆法也。”[86]模型既定,器物就具形体,仅需进一步加工、修饰就可成器,故“型”与“成”意义相关。
了解“型”字本义,对于宋钘著作中“型”之概念可得到更深一层的认识。《白心》说:
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索其象,则知其形(型);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
所谓“型”“情”皆与“计实”之“实”相应,皆与天生之质素有关。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数句形容道体,“形”“名”并举,郭店《老子》乙组“大象无形”句作“天象无型”,当从之[87]。“天象无型”,意谓天象不以型为之范式。反言之,凡世间有形象之物皆有“型”,故云“索其象,则知其型”乃谓由表可以知里,观察外在之表现可以知内在之情实。《心术下》云:
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刑(型),刑(型)然后思,思然后知。
数句描述心之认知过程,由“意→形(型)→思→知”,亦重视“型”之过程,但其说较《五行》“智弗思不得。思不清不察,思不长不型。不型不安,不安不乐,不乐亡得”有条理,《心术下》所云可视为《五行》“型”之观念的进一步发展。
综上所述,宋钘学说中“型”之概念,可能即袭自子思一派,但宋子对于心之成德、认知作用言“型”而不言“诚”[88],亦见其道家立场。诚者,成也。《白心》云:“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无成,责其有成也;有成,贵其无成也。”乃本《老子》为说。道家宋钘一派重“型”不重“成(诚)”,盖以“型法定为素”,“型”代表器物初成之质朴;而“饰治毕为成”,则又进一步加上人工之文饰。《说文》:“朴,木素也。”段玉裁《注》:“素犹质也。以木为质,未雕饰,如瓦器之坯然。”[89]《老子》主张“复归于朴”“见素抱朴”。至于儒家则更重器物之“成”,故《论语·八佾》载孔子与子夏论“绘事后素”,必在质素之上加以文饰礼节,始成文质彬彬之君子。此一区别正见儒、道思想之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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