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实推衍马叙伦《庄子年表》之说,将庄子之年世定为公元前369年至295年,此从之[14]。至于宋钘之生卒年,前文已据顾氏之说,定为公元前382年至305年,略早于庄子。关于庄子之籍里,《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庄子者,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裴骃《集解》指出:“《地理志》蒙县属梁国。”但司马贞《索隐》引刘向《别录》谓庄子为“宋之蒙人也”[15]。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又称庄子“梁国蒙县人也。六国时为梁漆园吏”。王叔岷云:“日本高山寺旧钞卷子本《庄子·天下篇》末郭象《后语》引太史公曰:‘庄子者,名周,守蒙县人也。’守乃宋之误……汉末高诱《吕氏春秋·必己篇》注及《淮南子·修务篇》注、晋皇甫谧《高士传》中,皆称庄子为宋之蒙人。”至于《释文》称庄子为梁人,王叔岷解释说:“唐孔颖达《诗商颂谱疏》:‘《地理志》云:宋地,今之梁国。’盖战国时蒙属宋地,至汉属梁国。”[16]既明庄子之年世及国籍,可进一步论宋钘与庄子之关系。
取《庄子》与竹书《彭祖》合观,后者之彭祖与耇老对话,尚未如《庄子·秋水》《知北游》等篇赋为长篇大论,而保有《老子》要言不烦的特色,语不甚长,义亦不甚深。由此可推论,《彭祖》之对话体裁作为寓托思想的著作形式较《庄子》诸篇原始,时代当在其前。从宋钘后学所编纂之《去尤》《去宥》二篇,亦可看出宋钘一派所作寓言较为浅近俚俗,其形式皆别故事、议论为二,未若庄子所作融说理、情节于一炉,且取材丰富,属书离辞又变化多端,就文学性及说理效果来说,显然庄子所作胜于宋钘。宋钘与庄周皆为宋人,行年相及,然则庄子之思想乃至著书体裁,皆有受宋子影响之处。但以庄子天资特异,将其思想融贯而超越之,并将寓言体裁极尽变化,遂成瑰玮之篇章。宋子书早亡,此或一因。
前文已指出《白心》一篇与《庄子》关系密切,王叔岷亦曾归纳“《管子》所引《庄子》之例”,其中《白心》《心术》占绝大多数,可推知宋钘与庄子思想具有内在的联系[17]。关于此点,前人已有留意,如刘节云:“《庄子》的‘虚室生白’同‘唯道集虚’,二语本是从‘白心’说一派接受过来的。”[18]崔大华则明确地指出:“从《庄子》中可以看出,宋钘的‘情欲固寡’和‘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这两个基本观点和他的人生态度都对庄子发生了重要的影响。”崔氏认为庄子“返其性情而复其初”之主张正是建立在宋钘“情欲寡”的理论基础之上,即以人性本然状态是恬淡少欲的,人的欲望越大,离开本性越远。他进一步说:
“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是对宋钘的“情欲固寡”命题涵义的最为确切生动的注解;“耆欲深者天机浅”(《大宗师》)则又把宋钘这个原是社会政治主张立论基础的观念,移植运用到精神、性命修养范围内。可见,庄子思想中的一个主要理论观念源于宋钘,这是庄子思想接受宋钘影响而又有所超越的第一个表现。[19]
按,宋钘一派“情欲寡”之说上承《老子》,而与“白心”“别囿”相表里,本为其修养论之一部分。在宋子而言,过度的物欲属于外在的囿限,使人无法返归本心,因而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纷争,而解决之方法就在使人明了“情固欲寡”的道理。此一主张本贯内、外立论,无待庄子而后将“寡欲”转化为心性修养之工夫。
崔大华并指出,《庄子》屡次阐述宋钘“别囿”之观念,如《徐无鬼》云:“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又如《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20]鹏按,其说是。惟崔氏认为“在宋钘这里,‘别宥’是一种行为特征,含义比较简单”。“在《庄子》中不再是简单的宽容的生活态度的表现,而是一种求得真知的方法、途径。……‘别宥’获得了认识论的意义。”[21]则似有将宋钘学说过分简单化之嫌。《庄子·天下》以“语心之用,命之曰心之行”含摄宋钘“别囿”“白心”之主张,可谓得其要领。别囿之工夫既在“心”上(去除外在对心之囿限),则已初步具有认识论的意义,而非仅是一种外在行为的表现。
宋子主张“心之在体,君之位也”“执心不芒”,呼吁人去除一切外在对心的拘囿。庄子在《齐物论》中从反面描述了本心受物欲及分别之见耗损的过程: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www.xing528.com)
接着,他提出这世间有所谓“真宰”,而人身则有所谓“真君”存焉: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22]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王叔岷说:“主宰宇宙万物者,谓之真宰,即道。主宰人之百骸、九窍、六藏者,谓之真君,即真我,亦即空灵之心,与道冥合者也。”[23]按,王氏说是。庄子之说疑受到宋钘之影响,若将《齐物论》此段与《白心》“天或维之,地或载之”一段[24]、《彭祖》“执心不芒”一语合观,不难看出二者具有内在的联系。而《庄子·人间世》所谓“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即宋钘“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絜,神乃留处”“白心”之意。
不过,庄子之说不仅停留在心之持守及外在蔽囿之去除,在其著作中,他转化宋钘过分强调心之主宰地位及认知功能的执着,以一广大视角的天道、自然、一气之化涵摄生命历程(这一点当受到稷下道家精气说之影响),提出无待、逍遥之境界及心斋、坐忘之工夫论,思想的深度、广度超越宋钘。具体来说,庄子对宋钘学说的转化及超越表现在以下三点:
1.存囿与无待:庄子主张破“成心”(见《齐物论》)、“无撄人心”(见《在宥》),颇受宋钘“别囿”说之影响,但他更强调“安其性命之情”,主张“无为而任物”,这点在《在宥》表现最为明显。该篇开头便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前人多训“在”为“自在”或“察”[25],恐不确。吕惠卿云:“在者,存之而不亡,任自然而不益。宥者,放之而不纵,如囿之宥物。”苏舆也认为:“在不当训察,察之则固治之矣。在,存也。存诸心而不露是善非恶之迹,以使民安于浑沌,正《胠箧篇》含字之旨。”马其昶云:“《说文》:‘在,存也。’吴汝纶谓:‘宥与囿同。’”[26]王叔岷则说:“窃疑‘在’本作‘任’,下文‘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正‘任天下’之义也。且任与宽宥义亦相因。任、在形近易乱。”[27]鹏按,二说皆可通。在者,存也、任也。庄子盖以宋钘“别囿”“去囿”,犹有分别之心,故倡“在囿”,主张不去不别,纯任自然。《庄子·在宥》谓:“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咄(黜)〉[28]尔聪明,伦与物忘[29];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其“解心释神”之境界又较《彭祖》“心白身怿”超脱。《逍遥游》论宋子云:“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嗂)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是庄子欲超越宋钘“别囿”“白心”之说,而达于无待之逍遥。崔大华就指出:“庄子‘无待’的自由精神境界受到宋钘之砥砺、启发而有所超越。”[30]
2.心斋及坐忘:《庄子》“心斋”“坐忘”之说见于内篇的《人间世》《大宗师》,皆假颜渊之口道出,前人或据此谓庄子之学出于颜氏之儒,如章太炎说:“庄生传颜氏之儒,述其进学次第。”钱穆也说:“若谓庄子思想,诚有所袭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为尤近。……孔门诸贤,独颜渊最与后起道家义有其精神之相通也。今欲详论颜氏思想,虽憾书阙有间,然谓庄周之学,乃颇有闻于孔门颜氏之风而起,则殊约略可推信也。”[31]郭沫若更指出:《庄子》中记述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很多,这些文字必然是出自颜氏之儒的传习录。而从《论语》中所见颜回言行,可知他是有出世倾向的人,庄子则是厌世的思想家,二者在思想倾向上也是接近的[32]。他并说:“庄子是从颜氏之儒出来的,但他就和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而卒于‘背周道而用夏政’一样,自己也成立了一个宗派。他在黄老思想里找到了共鸣,于是与儒、墨鼎足而三,也成立了一个思想上的新的宗派。”[33]鹏按,郭氏谓庄子一派与黄老道家有相通之处,其说是,但说庄子之学从颜氏之儒出则非。崔大华已明确指出:《庄子》中对孔子、颜渊言行的记述具有借外立论、借古人立论的“寓言”“重言”性质,乃是借用二人之口传达一种庄子的而非儒家的观点,认为“这种文字必然是颜氏传习录”(引文乃郭沫若说),实失之轻率[34]。前文已指出,宋钘上承《老子》“虚其心”“守中”“涤除玄鉴”之说,并融入子思一派“心术”“型于内”之概念,倡“白心”“别囿”之说,主张“絜其宫,开其门,去私言,神明若存”。庄子受到精气说之启发,认为“道通为一”(《齐物论》)、“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进一步改造宋钘之说,贯通内(心术)、外(天道)之道而提出“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并主张坐而自忘其身,即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从学术源流来看,庄子“心斋”“坐忘”之说实乃宋钘“白心”“别囿”说之转化。若必言庄子之学与儒家有相通之处[35],也只能说庄子受到子思一派的影响[36]。至于颜渊之学,如钱穆所言“书阙有间”,既无法知其面貌,则不宜妄加揣度其与庄学之关系。
3.消除名与实之对立[37]:前文已指出,宋钘“正名”之说上承孔子,重视名、实相应,而庄子则发挥《老子》“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主张“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至乐》),以“实”为第一性,实先而名后[38]。《心术上》解文发挥经文“名当谓之圣人”之说,强调“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庄子·人间世》则说:“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逍遥游》也说:“圣人无名”,越名而存实[39],此又庄子超越宋钘之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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