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宋钘考》曾说:“余尝谓黄老起于晚周,兴于齐,又谓道原于墨。若宋子,宗墨氏之风,设教稷下,其殆黄老道德之开先耶!”其谓“道原于墨”、宋钘“宗墨氏之风”,虽未必正确,但他提出宋子乃“黄老道德之开先”,却是极具眼力的。钱氏在文中并详举《庄子》《荀子》《韩非子》等书所述宋子思想,比附《老子》相关词句,以明班固称其书近黄老意之因。兹将其说归纳为以下八点[1]:
1.《荀子·正论》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解蔽》又曰:“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此《老子》谓“少施寡欲,绝学无忧”,而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者也。
2.《荀子·天论》曰:“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此《老子》谓“少则得,多则惑”“为道日损”“俭故能广”“余食赘行,有道不处”者也。
3.《荀子·正论》曰:“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韩非子·显学》亦言之曰:“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此《老子》所谓“勇于不敢”“柔弱处上”“大白若辱”“知雄守雌”者也。
4.《庄子·逍遥游》称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此《老子》所谓“明道若眛,深不可识”“知我者希则我贵”者也。
5.《庄子·天下》称之曰:“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此《老子》所谓“我有三宝,以慈为先”“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者也。
6.《天下》又谓宋子“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韩非子·显学》:“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宋荣之恕与宽即其所言心之容也(鹏按,其解《天下》“心之容”与本文看法不同)。此《老子》所谓“知常容,容乃公”“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7.《天下》又云“接万物以别囿为始”,此《老子》“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之旨也。(www.xing528.com)
8.《天下》又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此最墨徒之精神,而《老子》所谓“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按,从上引钱穆之说颇能看出宋钘在修身问题上继承《老子》无名、无欲的立场[2]。所谓“无名”指破除得失荣辱之成见,即《老子》所说的“宠辱若惊”“不以宠辱荣患损易其身,然后乃可以天下付之也”“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也即宋钘所主张的“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见侮不辱”。所谓“无欲”非弃绝一切外在欲求,只是主张回归自然本性,不追逐过度的物质享受,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也即宋钘所说“情欲寡浅”“泰匡之愆,难以遣欲”。
王博曾指出:《老子》基本上是反对战争的,更反对通过战争来达到兼并天下的目的,故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后来的黄老道家(举马王堆《老子》乙本卷前佚书为说)在这一点上与老子有根本差异,它强调不争亦无以成功,因而要抓住时机,通过战争解决问题[3]。鹏按,从上引钱穆说第3、第8点已可看出宋钘非斗反战之立场与《老子》一致,前人多以宋子倡“禁攻寝兵”便将之归入墨家,实为皮相之见。宋子主张“寝兵”犹如墨子之“非攻”,皆非谓兵可尽偃而不用,《白心》云:“祥于鬼者义于人,兵不义不可。”可见其有“义兵”之说。宋钘对于战争之态度,无疑是受到《老子》及墨子之影响,而与后来的黄老道家迥异。
《老子》虽未强调“心”的认识功能及其地位,但已提出“不见可欲,使心不乱”[4]“虚其心”(俱见今本第3章)的要求,初步注意到“心”在修养过程中的作用。今本《老子》第5章云:“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前人或谓此“中”为《庄子》“得其环中”之“中”[5],或释为“冲”[6],或训为簿册、契约[7],疑均非。“中”犹“内”也[8]。“守中”即《彭祖》“执心不芒”之“执心”。张扬明推阐《老子》此章意旨云:“道是要自己去领悟,要在自身求得证明。所以他说不如守中养气。所以老子的守中是守其怀中,而不是环中。”盖已切近本义[9]。前文以橐籥喻天地之道,又云“虚而不屈(竭)”,皆欲引出人心虚静的本质。此外,今本《老子》第10章也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高亨解释云:
玄者,形而上也;鉴者,镜也。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太玄·童》:“修其玄鉴。”玄鉴之名,疑皆本于《老子》。《庄子·天道》篇:“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也。”亦以心譬镜。洗垢之谓涤,去尘之谓除。《说文》:“疵,病也。”人心中之欲如镜上之尘垢,意即心之病也。故曰:“涤除玄鉴,能无疵乎!”意在去欲也。[10]
宋钘“别囿”“白心”之说不外是去除外在囿限拘蔽,使心归于虚静洁白,与《老子》之说尤合。惟宋钘更从儒家子思一派借来“心术”(或“心之行”)及“型于内”(道德型范于内在)的概念,发展出道家较具系统的心学,并进一步影响庄子提出“心斋”“坐忘”之说[11]。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宋钘为老、庄之间的联结。由《老子》之倾向外王之术发展到庄子偏重内圣之道[12],如未经宋子汲取儒家心性说之转化,则此一学术脉络便是断裂而存在缺环的[13]。前人或以庄子天资卓绝,不为《老子》所限,故能贯通内外而立说,但此种解释仅诉诸个人天才之因素,未能从学术源流梳理先秦道家由天道转向心术的缘由,难免有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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