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宥》校释及述秦惠王时的墨者之居

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1）。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亲〈视〉谢子贤于己也（2），对曰：“谢子，东方之辩士也，其为人甚险（憸）（3），将以说取奋〈雚（懽）〉于少主也（4）。”王因藏怒以待之。谢子至，说王，王弗听。谢子不说，遂辞而行。凡听言，以求善也。所言苟善，虽取奋〈雚（懽）〉于少主（5），何损？所言不善，虽不取奋〈雚（懽）〉于少主，何益？不以善为之悫（6），而徒以取少主为之悖，惠王失所以为听矣。用志若是，见客虽劳，耳目虽弊，犹不得所谓也。此史定（唐）（7）所以得行其邪也，此史定（唐）所以得饰鬼以人，罪杀不辜，群臣扰乱，国几大危也。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今惠王之老也，形与智皆衰邪！

荆威王学书于沈尹华（8），昭厘恶之（9）。威王好制（10），有中谢佐制者（11），为昭厘谓威王曰：“国人皆曰：王乃沈尹华之弟子也。”王不悦，因疏沈尹华。中谢，细人也（12），一言而令威王不闻先王之术，文学之士不得进，令昭厘得行其私。故细人之言，不可不察也。且数怒人主，以为奸人除路（13）；奸路以（已）除而恶壅却（隙）（14），岂不难哉？夫激矢则远，激水则旱（悍）（15），激主则悖，悖则无君子矣。夫不可激者，其唯先有度（16）。

人与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17），邻〈其〉人遽伐之，邻父因请以为薪（18）。其人不说，曰：“邻者若此其险（憸）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囿）也（19）。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枯梧树之善与不善也。

齐人有欲得金者（20），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捕）而束缚之（21），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囿）也。

夫人有所宥（囿）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囿）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囿）邪（22）。故凡人必别宥（囿）然后知，别宥（囿）则能全其天矣。

【校释】

（1）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此则寓言又见于《说苑·杂言》《淮南子·修务》。“谢子”，《说苑》作“祁射子”，《淮南》谓其为“山东辩士”。毕沅曰：“古谢、射通。”梁玉绳云：“高《注》：‘谢，姓。子，通称。’然则祁乃地名。祁属太原，政是关东。”^[50]此文云“谢子将西见秦惠王”，王以此问唐姑果，是唐姑果于未见时已谗之；《说苑》《淮南》则云“谢子（《说苑》作祁射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是先见而后谗，故《说苑》《淮南》后文皆云谢子“复见”惠王，《吕览》则无此文。

（2）唐姑果恐王之亲〈视〉谢子贤于己也：唐姑果，《说苑·杂言》作“唐姑”，《淮南子·修务》作“唐姑梁”。旧校云：“亲一作视。”陈奇猷云：“亲当从旧校作视，形近而讹。谢子尚未见惠王，不足言‘亲’。”^[51]王利器云：“《淮南·兵略》篇：‘上亲下如弟，则不难为之死。’《太平御览》卷二百八十一引‘亲’作‘视’，此二字形近易讹之证，此文则二义俱可通。又案：贤犹愈也，胜也。”^[52]鹏按，今本“亲”当为“视”之误，陈氏说是。“视”即《论语·先进》“回也视予犹父也”之视，训为对待。贤训为愈，王氏说是。据前文，知唐姑果为秦之墨者。秦惠王时，墨者之居于秦者尚有腹，见《吕氏春秋·去私》。李学勤曾指出：“秦的称王在惠文王十三年（公元前325年），次年为更元元年。秦国墨学的兴盛，正是在惠文王的时期。……据《去宥》原文，唐姑果进谗时在惠文王末年。城守各篇（指《墨子·备城门》以下二十篇，今存十一篇）或称‘公’或称‘王’，很可能是惠文王及其以后秦国墨者的著作^[53]。篇中屡称禽滑厘，墨学这一支派大约是禽子的徒裔。墨学何以在秦兴盛，与墨家擅长城守技术有关。秦在战国后期十分注意北方少数民族的防御……《墨子》城守各篇，当即在此种需要下应运而生。”^[54]

（3）其为人甚险（憸）：杨树达云：“险读为憸，《说文·心部》云：‘憸，憸诐也，憸利于上，佞人也。’……下文云‘邻者若此其险也’同。”^[55]按，杨氏说是。憸训奸佞，如《书·立政》“则罔有立政，用憸人”，《释文》引马融：“利佞人也。”

（4）将以说取奋〈雚（懽）〉于少主也：今本作“将奋于说以取少主也”，高诱《注》：“奋，强也。”此句《淮南·修务》作“固權说以取少主”，王引之谓：“權本作奋，奋字上半与權字右半相似，又涉注内‘權’字而误也。高《注》曰：‘常发其巧说以取少主之权。’发字正释奋字。‘以取少主之權’，乃加‘之權’二字以申明其义，非正文有權字也。”^[56]金其源则云：“《春秋繁露·玉英》：‘懽，谲也。’《广雅·释诂》：‘谲，欺也。’《吕览·顺说》：‘臣勿得也’，《注》：‘得犹取也。’《左传》哀公二十四年‘得太子适郢’，《注》：‘得相亲悦也。’此谓常以欺人之说取亲悦于少主也。”^[57]鹏按，金氏说近是，但懽不当辗转训为欺。今本“奋”乃“雚”之形讹。“雚”异体作“”，《方言》卷十二：“，始也。，化也。”郭璞《注》：“音欢。”钱绎《方言笺疏》：“训为始，当即雚之异文。”^[58]与“奮”形近，故致讹。雚读为懽。《说文》：“懽，喜款也。”引申为合欢。《战国策·秦策二》“齐、楚方懽”“大国与之懽”，高诱云：“懽犹合也。”“将懽于说以取少主”本当作“将以说取懽于少主”。高诱解《淮南》此句为“常发其巧说以取少主之權”，“權”亦读为“懽”，其所据本当未误为“奋”。本句“取”，当从金其源说训为得。少主，高诱《注》：“惠王也。”杨树达云：“少主非谓惠王……‘取少主’谓取得少主之欢心耳。下文云：‘凡听言以求善也，所言苟善，虽奋于取少主，何损？所言不善，不奋于取少主，何益？’然则‘少主’实有其人，盖惠王太子也。”^[59]陈奇猷、王利器则据《吕氏春秋·当赏》^[60]《史记·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附《秦记》^[61]，谓少主即秦惠公之太子出公^[62]。鹏按，杨树达将“少主”解为“惠王太子”，其说是。陈奇猷、王利器将“少主”定为出公，然则“秦惠王”即为秦惠公（公元前399至前387年在位），恐误。高诱《注》已明言“惠王，秦孝公之子驷也”，则此处所述秦惠王当及秦惠文王而非秦惠公。陈奇猷将“秦惠王”说为秦惠公，但考证此章后文之“史定”，又将之说为秦惠文王时之谋士陈轸（此说亦不确，详下），前后明显矛盾。

（5）虽取奋〈雚（懽）〉于少主：今本作“虽奋于取少主”。陶鸿庆云：“‘奋于’下，皆当有‘说以’二字，‘将奋于说以取少主’本唐姑果谗谢子之言，此当全举其辞。夺去二字则文不成义。”^[63]鹏按，奋为雚之误，读为懽（详上注）。今本“虽奋于取少主”当校正为“虽取懽于少主”。下文“虽不取懽于少主”，今本作“虽不奋于取少主”，亦据此校改。

（6）不以善为之悫：高诱《注》：“悫，诚也。”吴汝纶云：“悫当为‘彀’之借字。”^[64]鹏按，高诱说是。《说文》：“㱿，从上击下也。……一曰：素也。”段玉裁《注》：“素谓物之质如土坏也。”^[65]故从“㱿”之“悫”有实、诚义。

（7）史定（唐）：高诱《注》：“史定，秦史。”陈奇猷疑史定即陈轸，以定、轸二字通假，“陈”为其姓，“史”乃其氏^[66]。鹏按，定、轸二字虽音近^[67]，但陈氏说仍待商榷。《史记·张仪列传》：“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惠王虽善待之，但“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68]。史载陈轸周游秦、楚、齐、魏等国，屡次为秦惠王谋划，于秦特有情，未闻有乱秦事。颇疑“史定”即“史唐”，即前文之“唐姑果”，定、唐二字皆为定母，韵则耕、阳旁转可通。此段“史定所以”云云乃承上而言，以史定为唐姑果，则前后文气一贯。

（8）荆威王学书于沈尹华：陈奇猷云：“《汉书·古今人表》中有沈尹华，即此人。”^[69]沈尹即楚地沈县主管官员。鹏按，《战国策·楚策一》曾载莫敖子华对威王历陈前代贤臣事迹，其地位若师若友，如本文“威王”不误，则沈尹华、莫敖子华可能为一人^[70]，惟前所冠官职随其所任前后不同而有异称。莫敖，出土文献多作“莫嚣”，为东周时楚国中央高级官职。春秋前期为楚国最高军事长官，春秋中期后地位下降，位次右、左司马之后。战国时，除中央有莫敖之官外，地方政权亦有此官职。值得注意的是，莫敖一职，春秋时期均由屈姓担任，此种官职的世袭性质，可能出于王室对屈氏的特殊褒赐^[71]。然则“莫敖”之性质近于爵称，“沈尹”则其职称也。复按，《楚史梼杌》载此事，作“庄王学书于沈尹华”，“庄王”当为“威王”之误。楚庄王时有沈尹筮（一作“巫”“蒸”“茎”“竺”），庄王待之如师。沈尹筮曾向王推荐孙叔敖为令尹，又为邲之战时楚君统帅，地位甚隆。华、巫二字上古韵母同为鱼部，声则分别为晓、明二母（俱为鼻音），音近可通。《楚史梼杌》盖以“沈尹华”即“沈尹巫”，遂改“威王”为“庄王”。

（9）昭厘：王利器云：“《渚宫旧事》卷三‘昭厘’上有‘令尹’二字。《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十八：‘昭，《楚辞》云：‘昭、屈、景，楚之三族也。’”^[72]鹏按，颇疑“昭厘”即楚宣王后期主政之“昭奚恤”。《说文》：“釐，家福也。从里，声。”上古音为晓母之部，而“奚”为匣母支部、“恤”为晓母质部，晓、匣二母为舌根音，之部与支、质二部亦有通转之例^[73]，当可通假。昭奚恤在宣王时任令尹，封于工（江），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27章称其为“工君奚洫”^[74]。昭奚恤主政时屡为江乙等人所谗，但始终得到宣王之信任，其事迹集中见于《战国策·楚策一》。据昭奚恤于宣王殁后是否继续为威王之相，史籍缺载，但从本篇推测之，昭厘（疑即昭奚恤）以前朝旧臣，仍为威王所重。本文前注考证沈尹华即《楚策》“威王问于莫敖子华”章之莫敖子华，前人考证此章乃威王初立时事^[75]，则《去宥》此章所述盖威王初年旧臣排挤新贵之实录。(www.xing528.com)

（10）威王好制：高诱《注》：“制，术数也。”范耕研云：“高训制字，前曰术数，后曰法制，必有一误，以法制为胜。言好以法制人，自行其威也。”王利器则说：“《韩非子·喻老》篇：‘制在己曰重。’《鬼谷子·谋》篇：‘事贵在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失命也。’”^[76]鹏按，《说文》：“制，裁也。”引申为专制、专断，《国语·晋语六》“二三子之制也”，韦昭《注》：“制，专制也。”《淮南子·泛论》“行无专制”，高诱《注》：“制，断也。”威王好制，盖夺人臣裁度之权。

（11）中谢佐制者：高诱《注》：“中谢，官名也。佐王制法制也。”赵逵夫则认为：“‘佐制者’三字盖注文衍入正文者。‘有中谢’一句上接‘威王好制’，注者误解文意，故如此注。‘学书于沈尹华’即‘学制书于沈尹华’也。”^[77]按，赵氏说疑非。前句“制”训为专断，此则训为教令（即高诱所谓法制），义稍别。《礼记·曲礼下》“士死制”，郑玄《注》：“制谓君教令。”毕沅云：“梁仲子曰：‘楚官中有中射氏，见《韩非子·十过篇》。此作中谢，亦通用。’卢云：‘《史记·张仪传》后陈轸举中谢对楚王云云，《索隐》曰：中谢，盖谓侍御之官。则知楚之官，实有中谢，与此正同。’”^[78]《韩非子·说林》上、下篇及《战国策·楚策》俱载楚官有“中射之士”^[79]。孙诒让云：“谢与射通，字当以‘射’为正，盖即《周礼·夏官》之射人也。中射者，射人之给事宫内者，犹涓人之在内者谓之中涓，庶子之在内者谓之中庶子矣。《周礼》射人与大仆并掌朝位，又大丧与仆人迁尸，《礼记·檀弓》云：‘扶君，卜人师扶右，射人师扶左。’郑《注》云：‘卜当为仆，声之误也。’仆人、射人皆平生时赞正君服位者，是射人与仆人为官联，故后世合二官以为侍御近臣之名曰仆射。”^[80]鹏按，中谢即中射，诸家说是，惟“谢”不必读为“射”。“谢”可训为请、告、谒，王念孙云：“谢，请也、告也。成十六年《左传》‘使子叔声伯请季孙于晋’，《鲁语》作‘子叔声伯如晋谢季文子’，是谢即请也。襄三年《左传》‘祁奚请老’是也。请之而见许，则得所请而去，故曰得谢（得谢即得请，僖十年《左传》曰‘余得请于帝矣’）。请老即告老，故谢又训为告。襄二十六年《左传》‘使夏谢不敏’即告不敏也。”^[81]侍御之官于宫内负责传达谕令及请谒之事，故称“中谢”。

（12）中谢，细人也：高诱谓：“细人，小人也。”楚史《梼杌》述此事即作“小人”，且将“中谢，小人也”至“不可不审（《吕览》作‘察’）也”均属“大夫曰”，且于其下云：“庄王（当从《吕览》作‘威王’）于是罚中谢而黜昭厘”。《渚宫旧事》则以“一言而令威王不闻先王之术”至“不可不察也”为“君子曰”之辞，皆与此文稍异。

（13）且数怒人主，以为奸人除路：惠栋云：“‘数怒’当作‘数激’，观下文便知。”^[82]鹏按，“数怒”之“怒”不必据下文改为“激”。怒作为使动，可训为激怒。数者，疾也、速也。《尔雅·释诂上》：“数，疾也。”《论语·里仁》：“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何晏《集解》：“数谓速数之数。”刘宝楠《正义》引胡绍勋：“数者，疾谏也。”^[83]《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且夫忿数者，狱之所由生也。”王聘珍《解诂》：“数，疾也。”^[84]《礼记·曾子问》：“不知其已之迟速，则岂如行哉。”郑玄《注》：“数，读为速。”^[85]数之本义为计（见《说文》），故可引申为密、屡，又进一步引申为骤、疾、速之义。数与速，音近义通^[86]，二者可视为同源，不必如郑玄以假借目之。“除路”之“除”，高诱《注》训为“开通”，其说是。《说文》：“除，殿陛也。”段玉裁云：“凡去旧更新皆曰除，取拾级更易之义也。《天保》‘何福不除’，传曰：‘除，开也。’”^[87]二句谓小人（指中谢）使人主骤怒，为奸邪之人（指昭厘）开路。

（14）奸路以（已）除而恶壅却（隙）：高诱《注》：“除犹开通也，故曰而恶壅却，岂不难也。”王利器训“却”为“止”，陈奇猷则训为“息”，并云：“‘以’字同‘已’。注当有脱误，疑当作‘除犹开通也。奸路已开通而恶壅却，故曰岂不难也。’”^[88]鹏按，“以”通“已”，其例如《国语·晋语四》：“从者将以子行，其闻之者，吾以（已）除之矣。”^[89]却，疑读为隙，训为嫌隙。“隙”常假“郤”为之，如《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郤、却二字皆从谷得声，上古音俱为溪母铎部，故可通假。《说文》：“隙，壁际也。”^[90]引申为嫌隙，如《国语·周语》：“若承命不违，守业不懈，宽于死而远于忧，则可以上下无隙矣。”此文“恶壅隙”之主词为君王，二句谓奸佞之路已开，君主却恶小人之壅蔽及君臣间之嫌隙，岂不难矣。

（15）激矢则远，激水则旱（悍）：毕沅曰：“《淮南·兵略训》《鹖冠子·世兵篇》俱作‘水激则悍，矢激则远。’”洪颐煊云：“《文选·鸟赋》李善《注》、《史记·贾谊列传索隐》引《鹖冠子》皆作‘水激则悍’。《史记·河渠书》‘水湍悍’，《淮南·地形训》高诱《注》：‘湍，急流悍水也。’今作旱，是后人从《史》《汉》《文选》本改。”^[91]鹏按，《说文》：“悍，勇也。”引申为强劲。《史记·河渠书》“水湍悍”，裴骃《集解》引韦昭云：“悍，强也。”《孙子兵法·势》：“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勇怯，势也。”《管子·度地》：“夫水之性，以高走下，则疾至于漂石。”皆谓激水之悍也。

（16）夫不可激者，其唯先有度：高诱《注》：“度，法也。”王利器云：“本书有《有度》篇，又有《知度》篇，皆君人南面之术也。”刘咸炘论《知度》云：“度即数也。”^[92]鹏按，《有度》云：“贤主有度而听，故不过。有度而以听，则不可欺矣，不可惶矣，不可恐矣，不可喜矣。”正可移为本文之脚注。度者，度物制义也。《诗·大雅·皇矣》“帝度其心”，毛《传》：“心能制义曰度。”朱熹《集传》谓：“度，能度物制义也。”《知度》云：“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于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君主之所执即术，其用则度，其义相通，如《荀子·王霸》杨《注》引《慎子》云：“弃道术，舍度量，以求一人之识识天下，谁子之识能足焉？”^[93]值得注意的是，《知度》所论“术”，法术与心术并重，如云：“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又云“去想去意，虚静以待。”《有度》则更偏重心术一义，如该篇引季子云：“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通乎性命之情，当无私矣。”又云：“通意之悖，解心之缪，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悖意者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者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舍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荡乎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清明，清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所论与宋、尹“别囿”、荀子“解蔽”之义合。陈奇猷以《知度》为尹文学派之著作，以《有度》为季真一派遗著，其说近之^[94]。《管子·白心》云：“随变断事也，知时以为度。”楚竹书《彭祖》简1曰：“乃将多问因由，乃不失度。”是宋子一派亦重视度物制义，而心乃度之主体，此即前引毛《传》所谓“心能制义曰度”。

（17）人与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今本作“邻父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陶鸿庆云：“‘邻父’二字当作‘人’。《列子·说符篇》：‘人有枯梧树者’，此云‘人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文有详略耳。”孙蜀丞云：“‘之’字疑涉下文‘之’字而衍。”陈奇猷则云：“‘邻父’二字当因下而衍。‘有与人邻者’，文义已足，‘有’上不必更有‘人’字。”又指出：下句“之”字不衍，《列子》下文有“邻人之父”，亦有‘之’字^[95]。鹏按，后句“之”字不误，陈氏说是。前句疑当作“人与邻者有枯梧树”，盖表示枯梧树乃“人”与“邻者”共同所有，今本“邻父有”三字涉下文而衍，“与人”二字则误倒。

（18）邻〈其〉人遽伐之，邻父因请以为薪：今本作“邻人遽伐之，邻父因请而以为薪”。前句“邻人”，《列子·说符》作“其邻人”，俞樾已指出《列子》“其邻人”衍“邻”字，陶鸿庆进一步说：“‘邻人遽伐之’，本作‘其人遽伐之’。下文云‘其人不说’，即此人也。《列子》作‘其邻人遽而伐之’，彼文衍‘邻’字，此沿彼文之误，又夺‘其’字。”^[96]后句“因请以为薪”，蒋维乔等云：“《日钞》引无‘而’字，‘而’字疑衍。”鹏按，陶、蒋二氏说是。《列子·说符》后句亦作“因请以为薪”，无“而”字。

（19）此有所宥（囿）也：高诱《注》：“宥，利也。又云为也。”毕沅曰：“注颇难通。疑‘宥’与‘囿’同，为有所拘碍而识不广也。以下文观之，犹言蔽耳。”马叙伦云：“下文云：‘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即《庄子·天下》篇‘宋钘、尹文以别宥为始’之‘别宥’，别宥谓析其所以囿之故，故此以‘去宥’名篇也。”王利器云：“高《注》文有讹脱，疑当作‘宥，宥于物也。’《说文》‘利，古文作’，形与‘物’近，故讹为‘利’。古文重文多作小‘＝’，转写易漏，又夺‘于’字，遂误为‘宥利也’而颇难通。”^[97]按，诸家说是。

（20）齐人有欲得金者：此寓言又见《淮南子·泛论》“齐人有盗金者章”、《列子·说符》“昔齐人有欲金者”章。

（21）吏搏（捕）而束缚之：王叔岷云：“《文选注》引‘搏’作‘捕’，《列子》同。搏、捕古通。”下文“对曰”，今本作“对吏曰”，孙蜀丞以此“吏”字涉此句而衍^[98]。鹏按，二氏说是。下文“对吏曰”之“吏”依孙氏说删之。

（22）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囿）邪：其者，推度之词也。本句“邪”不作疑问词^[99]，而是表示肯定，义犹“也”。王叔岷云：“《庄子·天地篇》：‘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王氏《释词》云：‘邪犹也也。’案《治要》引‘邪’作‘也’。又《天运篇》：‘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王氏云：‘邪亦也耳。’案《史记·孔子世家索隐》引‘邪’作‘也’。”^[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