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当(常)立有〈首(道)〉(1):以靖为宗(2),以时为宝,以政(正)为仪(3),和则能久(4)。非吾仪(义),虽利不为(5);非吾当,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6)。上之随天,其次随人(7)。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故其言也不废,其事也不随(堕)(8)。原始计实,本其所生(9)。索其象(像),则知其形(型)(10);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故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民之所急,莫急于水火。然而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11)。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概)夸(姱)众矣(12)。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物,物至而名自治(13)。正名自治,奇名自废(14)。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15)。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16)。随变以断事,知时以为度(17)。大者宽,小者局。物有所余,有所不足(18)。
兵之出,出于人;其入,入于身(19)。兵之胜,从于适(敌);德之来,从于身(20)。故曰:祥于鬼者义于人,兵不义不可(21)。强而骄者损其强,弱而骄者亟死亡。强而卑,义(宜)信(伸)其强;弱而卑,义(宜)免于罪(22)。是故骄之余(徐)卑,卑之余(徐)骄(23)。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此谓道矣。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24);尽行之,而天下服;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贼(25)。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26)。出者不伤人,入者自伤也(27)。不日不月,而事以从(28);不卜不筮,而谨知吉凶。是谓宽乎形,徒居而致名(29)。去善之言,为善之事(30),事成而顾反无名(31)。能者无名,从事〈者〉无事(32),审量出入,而观物所载(33)。孰能法无法乎?始无始乎?终无终乎?弱〈为〉无弱〈为〉乎(34)?故曰:美哉岪〈茀〉岪〈茀〉(35)!故曰:中有(又)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36)?故曰:功成者隳,名成者亏。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37)?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无成,贵〈责〉其有成也;有成,贵其无成也(38)。故曰:日极则仄(昃),月满则亏(39)。极之徒仄(昃),满之徒亏,巨之徒灭(40)。孰能己〈亡(忘)〉己乎,效夫天地之纪(41)?人言善亦勿听,人言恶亦勿听,持而待之,空然勿两之(42),淑然自清,无以旁言为事成(43)。察而征之,无听而辩(辨)(44),万物归之,美恶乃自见。
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沈矣。夫天不坠,地不沈,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乎(45)!人有治之者,辟(譬)之若夫雷鼓之动也(46),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47)。夫或者何?若然者也(48):视则不见,听则不闻。洒乎天下,不见其塞(49)。集于肌肤,知于颜色(50)。责其往来,莫知其时。薄乎其方也,〈抟〉乎其圜也,(淳)(淳)乎莫得其门(51)。故口为声也,耳为听也,目有视也,手有指也,足有履也,事物有所比也(52)。当生者生,当死者死。言有西有东,各死其乡(53)。
置常立仪,能守贞乎(54)?事常通道,能官人乎(55)?故书其恶者,言其薄者(56)。上圣之人,口无虚习也,手无虚指也,物至而命之耳(57)。发于名声,凝于体色,此其可谕者也;不发于名声,不凝于体色,此其不可谕者也(58)。至于至者,教存可也,教亡可也(59)。故曰:济于舟者,和于水矣;义于人者,祥于神〈鬼〉矣(60)。
事有适,无适若有适;觿可解,不解而后解(61)。故善举事者,国人莫知其解。为善乎,毋提(媞)提(媞)(62);为不善乎,将陷于刑。善不善,取信而止矣。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县乎日月,无已也。故曰:愕()愕()者不以天下为忧,剌(暨)剌(暨)者不以万物为(惬)(63)。孰能弃剌(暨)剌(暨)而为愕()愕()乎?
难(谨)言宪术,须(需)同而出(64)。无益言,无损言,近(几)可以免(65)。故曰:知何知乎?谋何谋乎?审而出者,彼自来(66)。自知曰稽,知人曰济(67)。知苟周,可为天下适(帝)(68)。内固之一,可以久长(69)。论而用之,可以为天下王(70)。
视天之精(清),四璧(辟)而知请(情),与壤土而生(71)。能若夫风与波乎?唯其所欲适(72)。故子而代其父曰义也,臣而代其君曰篡也,篡何能歌?武王是也(73)。故曰:孰能去辩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74)?故曰: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名利卧者写生危(75)。知周于六合之内者,为吾知生之有阻也(76)。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进〈遂〉而身退,天之道也(77)。满盛之国,不可以仕;满盛之家,不可以嫁子;骄倨傲暴之人,不可与交〈友〉(78)。
道之大如天,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民之所知者寡(79)。故曰:何道之近,而莫之能服也?弃近而就远,何费力也(80)!故曰:欲爱吾身,先知吾情。君〈周〉亲〈视〉六合,以考内身(81)。以此知象(像),乃知行情;既知行情,乃知养生(82)。左右前后,周而复所(83)。执仪服象(像),敬迎来者。今夫来者,必道其道(84)。无迁无衍,命乃长久(85)。和以反中,形性相葆(抱)。一以无贰,是谓知道(86)。将欲服之,必一其端而固其所守(87)。责其往来,莫知其时。索之于天,与之为期(88)。不失其期,乃能得之。故曰:吾语若大明之极。大明之明,非爱人不予也(89)。同则相从,反则相距也。吾察反相距,以故知从之同也(90)。
【校释】
(1)建当(常)立有〈首(道)〉:王念孙云:“‘当’当为‘常’,‘有’当为‘首’,皆字之误也。……‘首’即‘道’字也。‘道’字古读如‘首’,故与宝、久为韵。‘建常立道’者,建亦立也。立之而可行,谓之道;立之而可久,谓之常,其实一也。”[2]按,其说是。本句“当”读为“常”,非误字[3]。“有”为“首”字之误,当如王氏说读为“道”。下文云:“事常通道”(今本“事”“常”二字倒,详下),“常”与“道”亦并举。所谓“建常立道”,即以下文“以靖为宗,以时为宝,以政(正)为仪,和则能久”为治国处事之纲领。
(2)以靖为宗:“靖”字如字读,训为安定。《广雅·释诂一》:“靖,安也。”《说文》:“静,审也。”“竫,亭安也。”“靖,立竫也。”段玉裁《注》:“谓立容安竫也。安而后能虑,故《释诂》《毛传》皆曰:靖,谋也。”[4]静、竫、靖三字音同义通,为一组同源词[5]。宗者,尊尚也[6],义与下句“宝”字相近。
(3)以政(正)为仪:王念孙则云:“政与正同。仪,法也。言以正为法也。”张佩纶云:“政即正,仪即义。以正为义,和则能久。”张舜徽云:“大抵古之明于君道者,自守必静,故曰以静为宗。……其处事必及时,故曰以时为宝。……其应物必以正,故曰以政为仪。本书《法法篇》曰:‘政者,正也。正也者,所以正定万物之命也。是故圣人精德立中以生正,明正以治国。’是其义也。”[7]按,二氏说是。《说文》:“仪,度也。”“度,法制也。”
(4)和则能久:陶鸿庆以“和”乃“利”字之误[8],张舜徽则以为“私”字之讹[9]。按,稷下道家言“别囿”(宋钘、尹文主之)、“无私”(彭蒙、慎到等主之),若云“私则能久”“利则能久”颇与诸家所论不合。和即《书·尧典》“协和万邦”之和,训为和谐、和顺。“和则能久”乃针对君人者言,其义本通,不必改字为说。
(5)非吾仪(义),虽利不为:诸家多以此“仪”字即上文“以政(正)为仪”之仪,惟张舜徽云:“吾,谓人君也。仪与义古字通。义者,宜也。此处所云‘吾仪’‘吾常’‘吾道’,实一物耳。‘不为’‘不行’‘不取’,亦一意而分言之。谓人君分内所宜为者,虽暂见利,亦不为之。”[10]兹从之。
(6)非吾当,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王念孙以“非吾当”之“当”本作“常”[11]。按,此“当”字不必破读。《说文》:“当,田相值也。”段玉裁云:“值者,持也。田与田相持也。引申之,凡相持相抵皆曰当。”“当”可训为“任”,《国语·晋语九》“夫幸非福,非德不当雍”,韦昭《注》:“当,犹任也。雍,龢也。言惟有德者任以福禄为龢乐也。”《玉篇·田部》亦云:“当,任也。”“非吾当”即“非吾任”,义与前文“非吾义”近。颇疑此文“当”“道”二字互倒,本当作“非吾道,虽利不行;非吾当,虽利不取”。行与道、取与当皆相应成文。
(7)上之随天,其次随人:张舜徽云:“上文既言无为之要,此又续申如不得以而有为,亦当随乎自然之变化,应乎人事之推移,物倡而己随之,亦即《老子》‘不敢为天下先’之旨也。”[12]按,随天、随人,所谓“因也”。《心术上》云:“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又云:“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
(8)其事也不随(堕):王念孙云:“随,当作堕……《吕氏春秋·必己篇》注曰:‘堕,废也。’‘不废’‘不堕’义正相承。今作‘不随’者,涉上文‘不始不随’而误。”[13]此从之。
(9)原始计实,本其所生:张舜徽云:“‘原始计实’,乃总起下文之语。‘本其所生’,即原始之意,谓推原事物之所由起也。‘知其象则索其形’三语,即计实之事,谓由表可以知里,由此可以知彼,而人君因应变化,制物而不制于物。而物先己随,物唱己和之效宏矣。”[14]按,张氏所释是。
(10)索其象(像),则知其形(型):今本作“知其象,则索其形”,郭沫若云:“宋本、古本作‘刑’,刘本、朱本、赵本作‘形’。刑、形古通用。”[15]鹏按,二句与下文“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并列,且形、情、名为韵,疑“索”与“知”二字误倒,且“形”当读为型范之“型”,“象”则读为“像”。《邓析子·无厚》:“故见其象,致其形;循其理,正其名;得其端,知其情”,所云与此文雷同。“见其象,致其形(型)”即“索其象,则知其型”。至于《白心》“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义自可通,不必据彼改此。“像”字本义为似,引申为类、法效之义,又有形象之训,其字与“型”“形”疑皆取义于铸器。《说文》:“型,铸器之法也。”“形,象(像)也。”铸器之模范称为“型”,所成之器以其似型而称“形”“象”。古书“型”字多作“形”或“刑”,后人往往昧于“型”字本义,往往以“形”“刑”说之。《左传》昭公十二年:“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杜预《注》:“言国之用民,当随其力任,如金冶之器,随器而制形。故言形民之力,去其醉饱过盈之心。”阮元《校勘记》:“形,《家语》作刑。”并引段玉裁云:“形同型。型,法也。谓为之程法,以用民之力而不太过也。杜《注》得之。型,古通刑,亦作形。《正义》云‘作器而制其模,谓之为形。’正谓形即型也。”[16]《老子》曰“大〈天〉象无形”,解者多以形象、形迹说之,不知此“形”字亦当读为“型”,谓天象不以型为之范式[17]。郭店《老子》乙组简12正作从井从土之字,即“型”之异体[18]。
(11)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丁士涵云:“‘明君’二字衍。下文但言‘圣人’,即蒙此文言之,不当有‘明君’二字。”张舜徽则指出:“周秦诸子中,常以‘明君圣人’连称,乃精于君道者之称,《商君书·更法篇》:‘圣人明君者,非能尽其万物也,知万物之要也。’是其例已。”[19]按,张氏说是。
(12)是故万物均既(概)夸(姱)众矣:“均既夸众”四字并列,疑“既”读为“概”,“夸”则读为“姱”。“概”之本义为平斗斛之木,引申为平。《楚辞·惜誓》“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而就衡”,王逸《注》:“概,平也。”[20]姱者,美好也。《楚辞·离骚》“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余虽好修姱以鞿羇兮”“纷独有此姱节”,诸“姱”字均作此训[21]。“均概姱众”谓万物均平美庶。
(13)静身以待物,物至而名自治:今本作“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尹知章《注》:“循名责实,则下无隐情,故理。”按,疑今本二句两“之”字涉上文“之”字而衍,且“物”字下又脱一重文符,当校正为“静身以待物,物至而名自治”。《心术上》云:“纷乎其若乱,静之而自治,强不能遍立,智不能尽谋。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必知不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与此文意旨相通。
(14)正名自治,奇名自废:今本作“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废”。王念孙云:“此皆四字为句。‘治’下‘之’字,涉上文‘物至而治之’而衍。‘奇身名废’当作‘奇名自废’,‘自’与‘身’相似,又因上文两‘身’字而误为‘身’,又误倒于‘名’字之上耳。尹《注》曰:‘奇谓邪不正也。’‘正名自治,奇名自废’,相对为文,谓名正则物自治,不正则物自废也。《枢言篇》曰:‘名正则治,名倚则乱’,是其证矣。倚与奇通。”[22]其说是。
(15)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张佩纶认为“法”当作“治”,承上文“自治”[23]。黎翔凤则云:“《荀子·正名》:‘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谨于循令矣。’法与正奇之关系如此。‘法’字不误。”[24]按,黎氏说是。
(16)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二句承上启下。承上句“名正法备”,言名与法不可常居(即不可执持名、法而不知变通),亦不可废舍,需要因时制宜,即下文所谓“随变以断事,知时以为度”。
(17)随变以断事,知时以为度:前句今本作“随变断事也”,张佩纶云:“似当作‘随变以断事’。”[25]按,其说是,今本“随变断事也”句脱一“以”字,“也”字涉上文“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而衍。
(18)大者宽,小者局。物有所余,有所不足:尹知章《注》:“宽则有余,局则不足。以有余补不足,则事平理均也。”按,《说文》:“局,促也。”今本《老子》第七十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尹《注》所谓“事平理均”即前文“万物均概”之意。
(19)兵之出,出于人;其入,入于身:后二句今本作“其人入,入于身”。尹知章《注》云:“兵而有功,入其赏赐,必反于身。”王念孙云:“‘其人’之‘人’,涉上句‘人’字而衍,寻尹《注》亦无‘人’字。……人与身对,尹《注》非。”[26]按,王氏说是。兵泛指兵械、兵事。身者,人之躯体也。“入于身”指兵械之伤人。
(20)兵之胜,从于适(敌);德之来,从于身:尹知章《注》:“适,和也。所谓师克在和也。修身则德立也。”洪颐煊云:“‘适’古‘敌’字,言兵之胜则从于敌,德之来则从于身。敌与身对言之。”[27]张佩纶谓:“《枢言》‘故德莫如先,应敌莫如后’,即此义。适、敌通,元注误。‘从敌’,《孟子》‘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28]按,洪、张二氏说是。“从于身”之“身”训为自身,与上文“入于身”之“身”训为躯体略异。尹《注》释“德之来,从于身”为“修身则德立”亦不误。
(21)祥于鬼者义于人,兵不义不可:尹知章《注》:“义于人者,则鬼佑之,以福祥也。兵不义而还自害,故不可。”安井衡申其说云:“得福祥于鬼神者,必施义于人者也,故用兵不义则不可,以鬼神不佑之也。”[29]张佩纶云:“《枢言》:‘人以德使,鬼神以祥使,禽兽以力使。所谓德者,先之之谓也。’此言德足以格鬼神而为祥,其于人则为义矣。”[30]鹏按,安井衡、张佩纶说得之。下文云:“义于人者,祥于鬼矣”(据王引之校改,详下),与此呼应。“不义不可”即《墨子·非儒下》“不义不处,非理不行”之意。《管子·问》云:“夫兵事者危物也,不时而胜,不义而得,未为福也。”与此文意旨相通。《墨子·公孟》载公孟子持“有义不义,无祥不祥”以难墨子,墨子答曰:“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福,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墨子说与本文“祥于鬼者义于人”合。
(22)强而卑,义(宜)信(伸)其强;弱而卑,义(宜)免于罪:于省吾说:“此应读作‘强而卑’句,‘义信其强’句,‘弱而卑’句,‘义免于罪’句。义之言宜也。”[31]按,于氏说是。此数句承“强而骄者损其强,弱而骄者亟死亡”而言,“强而卑”“弱而卑”与“强而骄”“弱而骄”相对。
(23)骄之余(徐)卑,卑之余(徐)骄:尹知章《注》:“于骄有余则弱,弱则卑也;于卑有余则强,强则又骄。”于省吾谓:“余应读为除,除、余并谐余声,古文亦并省作余。……盖骄傲者则不卑屈,卑屈者则不骄傲,故云‘骄之除卑,卑之除骄’。”[32]鹏按,于省吾读“余”为“除”是,但释义则非。《说文》:“除,殿陛也。”段玉裁云:“凡去旧更新皆曰除,取拾级更易之义也。《天保》‘何福不除’,传曰:‘除,开也。’”[33]除有“拾级更易”之义,字又与“徐”“舒”二字音近义通[34]。《说文》:“徐,安行也。”“俆,缓也”(徐锴云:“与徐字义同。”)“舒,伸也。……一曰缓也。”《尔雅·释诂上》:“舒,叙也。”邢昺《疏》:“舒者,展舒徐缓有次也。”此处二“余”字当读为“徐”,今本作“余”又涉下文“不闻有余”而误。今本《老子》第十五章:“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徐字正取“拾级更易”“展舒徐缓有次”之义。“骄之徐卑,卑之徐骄”谓任骄逐步发展则成卑,任卑逐步发展则为骄。
(24)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张舜徽云:“福犹利也。本书《势篇》所云‘小取者小利,大取者大利’,语意与此正同。”[35]按,其说非。此段论“道”与前文论“兵”对举,文句多相承。前文云“祥于鬼者义于人”,福犹祥也,指鬼神之佑助。《说文》:“福,佑也。”“祥,福也。”
(25)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贼:尹知章《注》:“殊无取焉,则动皆违道,故人反背之而贼害也。”安井衡云:“殊,绝也。绝无取于道,则民反之,终不免于贼杀也。”[36]按,三句之主语为君。反者,叛也。贼者,败也(见《说文》)。谓君主无取于道,则民必叛之,其身不免于败。
(26)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尹知章《注》:“左为阳,阳主生,故为出也;右为阴,阴主死,故为入也。”按,此数句需联系上文“兵之出,出于人;其入,入于身。兵之胜,从于敌;德之来,从于身”为解,所云与阴阳刑德说有关。古人有“左文右武”之说,见于《管子·版法解》:“四时之行,有寒有暑,圣人法之,故有文有武。天地之位,有前有后,有左有右,圣人法之,以建经纪。春生于左,秋杀于右,夏长于前,冬藏于后。生长之事,文也;收藏之事,武也。是故文事在左,武事在右,圣人法之,以行法令,以治事理。”类似的说法见于《逸周书·武顺》,但更强调人心之用,其说云:“天道尚右,日月西移;地道尚左,水道东流;人道尚中,耳目役心。……吉礼左还,顺地以利本;武礼右还,顺天以利兵;将居中军,顺人以利阵。”依此观念,则所谓“左”及“出者”指阳,主文德(即前文所谓“德”);“右”及“入者”指阴,主刑杀(即前文所谓“兵”)。“兵”依一般观念应该在外属阳,但前文已说“兵之出,出于人;其入,入于身”,故而可视为在内属阴。此处所谓“左”“右”仍紧扣前文“道”而言,“左者”指“道之左”(即阳),“右者”指“道之右”(即阴)。
(27)出者不伤人,入者自伤也:今本作“出者而不伤人,入者自伤也”,一本“自”上有“而”字[37]。按,“出者”“入者”对文,二句“而”字疑涉上下文衍。“出者不伤人,入者自伤也”字面的意思是说文德不伤人,但刑兵伤人,但实际上是说在上位者以文德治国可保全其身及其黎民;若徒用刑杀,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贼”。
(28)不日不月,而事以从:郭沫若云:“‘从’如《洪范》‘庶民从’之从,与‘不卜不筮而谨知吉凶’相连成义。《韩非子·亡征篇》‘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可亡也’,则不‘用时日’、不‘信卜筮’,即此‘不日不月’‘不卜不筮’矣。……言无须假鬼神卜筮,选择日月,已得人心,故举事必吉。”[38]按,其说是。“以”犹乃[39],“从”训为顺。
(29)是谓宽乎形,徒居而致名:尹知章《注》:“守道者,静默而已,故其身宽闲,徒然而居,能致令名。”郭沫若指出:“宋本作‘刑’,古本、刘本、朱本、赵本均作‘形’。当以刑为是。上文所言均关于兵事,故以宽刑承之。”[40]鹏按,尹《注》不误,当从古本作‘形’。二句总承上文论道之用,言人主宽绰乎形体,不劳而天下治,美名自致。《管子·任法》云:“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不思不虑,不忧不图,利身体,便形躯,养寿命,垂拱而天下治。”
(30)去善之言,为善之事:刘绩《补注》云:“‘去’乃‘云’字误,言云善言、为善事。”许维遹则谓:“‘去’疑为‘出’字之误。”[41]黎翔凤云:“《左》闵二年传‘卫侯不去其旗’,注:‘藏也。’”[42]鹏按,黎氏说是。金文“去”作“”,象一有盖之器,且强调其盖侈大足以掩覆其器,其本义为藏。《左传》昭公十九年“纺焉以度而去之”,孔颖达疏:“去,即藏也。”《三国志·魏书·华佗传》“何忍无疾去药,以待不祥”,裴松之《注》:“古语以藏为去。”[43]所谓“去善之言,为善之事”者,人以善言赉之,己则藏而行之。
(31)事成而顾反无名:王念孙谓:“郭璞注《穆天子传》云:‘顾,还也。’下文曰‘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44]按,王氏说是。《说文》:“反,覆也。”(段《注》:“覆、复同。”[45])“返,还也。”又“顾,还视也。”引申为还、返。
(32)能者无名,从事〈者〉无事:“名”,宋本作“□”,乃缺文,各本均作“名”[46]。尹知章《注》:“深能其事者,必不求名,然其从事安然闲暇,若无事然。”按,据尹《注》,各本作“名”是。“从事无事”前一“事”字疑涉上下文而误,本当作“者”。从,顺也,即上文“而事以从”之从。“从者”,谓顺道而行者。
(33)审量出入,而观物所载:尹知章《注》:“谓凡出命令,当观物载之所堪,然后当量而出之也。”陈鼓应云:“此谓审量事物之发生与应接是否得当,考究事物与所载之名称是否相符。《心术下》第一章‘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才(裁)之’即此。”[47]按,陈氏说是。
(34)孰能法无法乎?始无始乎?终无终乎?弱〈为〉无弱〈为〉乎:尹知章《注》:“凡此皆谓为而忘之者也。”颜昌峣疑“弱”乃“为”之误[48]。张舜徽云:“此数语乃言人君致治之道,物动而应,随变而化,初无常形,无定法,不知其始,不知其终,以归于无为也。……末句‘弱无弱’当作‘为无为’,乃由传写致讹,则颜说为不可易耳。”[49]按,此从颜、张二氏说。
(35)美哉岪〈茀〉岪〈茀〉:尹知章《注》:“岪岪,兴起貌。谓能为而不为,有契于道。如此,则功美日兴,故曰‘美哉岪岪’。”郭沫若云:“‘岪岪’当是‘赤岪’之讹,即赤芾也。……芾衣与中、衷之必相连属矣。‘美哉赤岪,有中有中’,殆古谚。引用之者,取中、衷之义云耳。”[50]张舜徽云:“岪岪,犹昏昏也。即所以形容人君无智无能,冥冥昏昏之状。……(《说文》)‘岪,山胁道也。’山胁道自视常道为阴暗矣。……盖人君南面之术,不以察察为尚,而以昏昏为美。”[51]鹏按,尹《注》释“岪岪”为“兴起貌”,疑其所见本作“茀茀”。“茀”因形近误为“岪”。《诗·大雅·皇矣》“临冲茀茀”,毛《传》:“茀茀,强盛也。”《广雅·释训》:“茀茀”与“芾芾”同训“茂也”。《说文》:“茀,道多艸,不可行。”“,艸木盛然。”其字孳乳为“芾”。上古音“茀”为滂母物部,“芾”为帮母月部,帮、滂二母为旁纽,韵则物、月旁转可通。茀与芾音近义通,为一组同源词。“茀茀”“芾芾”皆艸木茂盛隐蔽貌,与《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之“蔽芾”实为一语之转。典籍常以“茀”“蔽”为车蔽字(本字作“弼”,王国维有说),二字本相通[52]。上文云“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尽行之而天下服”。道之用,大矣、盛矣,明君圣王顺道而行,“事成而顾反无名”。无名者,掩隐其名,“无伐善,无施劳”之谓也。此云“美哉茀茀”盖以大木茂盛掩覆貌赞颂道用之美。
(36)中有(又)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今本前句作“有中有中”。尹知章《注》:“举事虽得其中,而不为中,乃是有中也。”刘绩云:“此即前‘心之中又有心’意。”王念孙申刘说云:“‘有中有中’当作‘中有有中’,上‘有’字读为‘又’。‘中又有中’者,中之中又有中也。下句云‘孰能得夫中之衷乎’,是其明证矣。《内业篇》云‘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义与此同。‘中有’二字误倒,故尹不得其解而强为之词。”[53]按,刘、王二氏说是。《说文》:“中,内也。”引申为凡内、里之称。人之中即心也。“中之衷”,指心之情实。
(37)功成者隳,名成者亏。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今本“孰能弃名与功”上有“故曰”二字。王叔岷云:“‘故曰’二字疑涉上‘故曰’二字而衍,上文‘故曰:有中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与此文例同。”[54]许维遹、何如璋指出,此四句亦见于《庄子·山木》,何氏更谓《庄》文本此[55]。张舜徽云:“《庄子·山木》:‘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郭象《注》云:‘功自众成,故还之。’郭《注》此解,可谓精谛。《庄子》彼文,无‘同’字,于义为长。”按,王叔岷说是。《庄子·山木》载孔子围于陈、蔡之间,太公任往吊之,曰:“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由彼文可知《白心》“孰能弃名与功”上当无“故曰”二字。本文功、同、名、成为韵,“还与众人同”谓功成后,弃功名而返与众人等同,不必据《庄子》删去“同”字。前引《庄子》文此四句前有“自伐者无功”,其语见今本《老子》第二十四章,则其所谓“大成之人”指老子而言。
(38)无成,贵〈责〉其有成也;有成,贵其无成也:今本作“无成有贵其成也,有成贵其无成也”。王念孙云:“‘有贵其成’,当作‘贵其有成’,与下文‘贵其无成’相对。‘无成贵其有成’者,功未成则贵其有成也。‘有成贵其无成’者,功成而不有其功,即上文所云‘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也。”[56]郭沫若则云:“王校适得其反。原文之意贵‘无成’而不贵‘有成’,亦即方生而不贵方死。故曰‘无成有贵其成也,有成无贵其成也。’下句误耳。”[57]鹏按,王氏说近是。上“贵”字疑为“责”之误。下文“责其往来,莫知其时”,尹《注》云:“若责生之往来,则期不定。”一本“责”字作“贵”[58]。贵、责二字形近,传抄易误。《管子·君臣下》“贵之以王禁”,“贵”疑亦“责”字之误。责者,求也。谓功未成者求其有成,若功已成则贵能还反无成,而与众人同。
(39)故曰:日极则仄(昃),月满则亏:今本无“故曰”二字。上文“故曰:中又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故曰: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皆先引前哲之言或谚语为说,再接以反诘语。“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巨之徒灭”数句疑当时谚语,上应有“故曰”二字。“月满则亏”“满之徒亏”之“满”字疑原作“盈”,乃避汉惠帝讳而改。《易·丰卦·彖传》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据此文,知“仄”当读为“昃”(《说文》训为“日在西方时侧也”),“满”原作“盈”。
(40)巨之徒灭:张舜徽指出,“巨之徒灭”,亦太盛难守之意[59]。按,其说是。徒者,类也。巨者,大也。《方言》卷一训巨为大,并云:“齐、宋之间曰巨,曰硕。”《荀子·王霸》“国者巨用之则大”,杨《注》:“巨者,大之极也。”
(41)孰能己〈亡(忘)〉己乎,效夫天地之纪:前句今本作“孰能已无已乎”。尹知章《注》:“天地,忘形者也。能效天地者,其唯忘己乎!”王念孙云:“‘己无己’当作‘亡己’,亡与忘同。言唯忘己之人,能效天地之纪也。尹《注》云:‘(中略)’是其证。《庄子·天地篇》云:‘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意与此同也。今本作‘己无己’者,俗书‘亾’字作‘亡’,与‘己’相似,下文又有‘己’字,故‘亾’讹为‘己’,两‘己’之间又衍‘无’字(“无”字涉上文“无成”而衍),遂致文不成义。”[60]俞樾则谓:“‘己无己’犹云‘吾丧我’也。”[61]张佩纶说:“‘已无已’即上之‘始无始,终无终’,《中庸》所谓‘至诚无息’是也。”[62]鹏按,王念孙循尹《注》立论,说较有据。所谓“效夫天地之纪”疑指虚静而言,《心术上》云:“天曰虚,地曰静。”
(42)人言善亦勿听,人言恶亦勿听,持而待之,空然勿两之:两“亦”字均作语辞,无义[63]。“人言善”“人言恶”指毁誉。“两之”者,人言毁誉而己从之。《庄子·人间世》:“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空然勿两之”谓毁誉任人,虽入于耳而不受影响,即下文所谓“淑然自清,无以旁言为事成”,惟“察而征之”,以明事物之情实,便能“万物归之,美恶乃自见”。(www.xing528.com)
(43)淑然自清,无以旁言为事成:黎翔凤云:“《说文》:‘淑,清湛也。’湛、沉古今字,犹言深沉也。杂质沉淀则清矣。”[64]其说是。旁言,何如璋、许维遹释为旁人之言。张佩纶引《广雅》“旁,大也”,训为“大言”。郭沫若则谓:“旁言犹言放言也。”黎翔凤云:“旁言为谤。《说文》:‘谤,毁也。’”[65]按,何、许二氏说是。“旁言”即他人毁誉之言,义本甚明,不需破读为说。
(44)无听而辩(辨):今本作“无听辩”。李哲明云:“‘听’下当有‘其’字。《注》云:‘无听其利口之辩’,则原有‘其’字可知。”[66]按,解者从尹《注》释“辩”为言辞辩论,疑非。辩、辨二字古通,此当读为“明辨”之辨,且疑其上夺一“而”字。“无听而辨”谓无听毁誉之言而美恶自辨,此句承上启下,若作“无听辩”则失其旨。
(45)夫天不坠,地不沈,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乎:尹知章《注》:“天张于上,地设于下,自古及今而不沈坠者,必有神灵维载之故。”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与“天或维之”“地或载之”之“或”同训为“有”[67]。前“夫”字作指示词,义犹“彼”,下文“夫不能自摇者”之“夫”用法相同。《汉书·萧何传》:“夫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句式与本文同[68]。句末“也夫”连用,表示感叹语气,如《左传》成公十六年:“天败楚也夫!”《国语·鲁语下》:“公孙氏之妇,知也夫!”[69]下句“又况于人乎”,今本无“乎”字,《太平御览·天部》及《地部》两引此文“人”下皆有“乎”字,当据补[70]。数句谓天、地之所以不坠不沈者,乃有物维系、载任之。天、地尚且如此,又何况人乎。下文云“人有治之者”正承此而言。
(46)人有治之者,辟(譬)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前句今本作“人有治之”。尹知章《注》:“必有以而动也。”郭沫若谓:“上言‘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均出以疑问,盖不能确知也。而人则确有人治之,犹如雷鼓之鞺答(从革)乃有人击之使然。《周礼·地官·鼓人》‘以雷鼓鼓神祀’,郑玄《注》云:‘雷鼓,八面鼓也’,郑司农则以为六面(见《大司乐》注)。”[71]按,郭沫若说近是,唯上文“或”非或然之词(见前注),且“人有治之”下疑脱“者”字。治训为主、统御。《庄子·在宥》“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成玄英《疏》:“治,统驭也。”尹《注》盖读“治”为“以”,以、治二字古通[72]。以者,为也、因也。二句与下文“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语意一贯,谓人亦有统御者(盖指心也),此犹雷鼓之响,必有人击之使然(参考下注)。
(47)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尹知章《注》:“无识之物,皆不能自摇。有时而动,则物摇之也。”按,二句承上“人有治之者,辟之若夫雷鼓之动也”而言。《说文》:“摇,动也。”与上文“雷鼓之动”相应。“夫不能自摇者”之“夫”训为“彼”(见上文),“夫或摇之”之“夫”则犹乃[73]。“或”训为有也。二句谓彼(指雷鼓)不能自己鼓动,乃有击之者也。
(48)夫或者何?若然者也:刘绩《补注》云:“‘或者’,指上‘或摇之’之‘或’,言天地尚有所以维载者,况人岂无治之者?故问治之者状。下遂详无声无臭之妙,而口目手足等本之。”[74]安井衡云:“或,不定之辞。上文迭用或字,故解之言:所云或者何也?若如此者也。”[75]鹏按,此“夫”字义犹“此”[76],指“人有治之者”言。下文“视则不见”云云即形容“人有治之者”(即“心”也)。此段“或”皆训为有,解者释为疑似之辞,故所说往往失误。
(49)洒乎天下,不见其塞:今本上句作“洒乎天下满”。尹知章《注》:“风之洒散满天下也。”丁士涵云:“满字衍。上下文皆四字为句。”郭沫若云:“‘洒乎天下满’即‘洒乎满于天下’之意。”[77]鹏按,丁氏说是。尹《注》“满”字乃释“塞”,其所见本未必即有“满”字。凡人皆有心为之主,故云“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强调心用之普遍性。
(50)集于肌肤,知于颜色:今本作“集于颜色,知于肌肤”。王引之曰:“当作‘集于肌肤,知于颜色。’此以塞与色隔句为韵也。知,见也。道见于面,故曰‘知于颜色’也。《心术篇》:‘外见其形容,知于颜色。’(今本‘知’上衍‘可’字)《吕氏春秋·自知篇》:‘文侯不说,知于颜色。’高《注》:‘知,犹见也。’皆谓见于面也。今本倒‘肌肤’于下,则既失其义,而又失其韵矣。”[78]按,王氏说是。二句仍紧扣“心”言。心在人身之内,故云“集于肌肤”;心之发用为喜怒哀乐,则“知于颜色”。《心术下》云:“金〈全〉[79]心在中不可匿,外见于形容,可知于颜色。”郭店楚竹书《成之闻之》谓:“型于中,发于色。”[80]皆与此文相通。
(51)薄乎其方也,〈抟〉乎其圜也,(淳)(淳)乎莫得其门:尹知章《注》训“”为“复貌”,释三句云:“遇方则为方,遇圆则为圆。虽复圆转,终不见其门也。”安井衡指出《管子·枢言》“沌沌乎抟而圜,豚豚乎莫得其门”与此文相近[81]。张佩纶以为上句“乎”之“”当作“鞟”,读为“郭”;下句“乎”之“”当作“淳”,引《老子》“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为说[82]。鹏按,三句盖以门枢喻心,并下启“口为声也,耳为听也”数句。《枢言》:“圣人用其心,沌沌乎抟而圜,豚豚乎莫得其门,纷纷乎若乱丝,遗遗乎若有从治。”与此文密切相关,其明言“用其心”可证此三句亦论心。“薄”训为迫近。“乎其圜”之“”疑涉下句“”而误,本当作“抟”,以《枢言》“沌沌乎抟而圜”可证。《说文》:“抟,以手圜之也。”[83]引申为旋转。迫近门枢时先触及门板,而门板为方,故云“薄乎其方”。“抟乎其圜”则以门枢之转动为喻。枢者,居中以运外,动而不穷者也,故往往用以比喻事物的本原或中心,如《淮南子·原道训》:“经营四隅,还反于枢。”《管子·枢言》开篇便云:“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亦以心为人之枢机。下句“乎”当从张佩纶说读为“淳淳乎”,乃形容心未发时之质朴状态。
(52)故口为声也,耳为听也,目有视也,手有指也,足有履也,事物有所比也:张舜徽云:“此言五官四体,各有所司。喻百官执事,各守一职。心居五官四体之中,犹君居百官执事之上。事物既各有附属,自可收无为而无不为之效也。本书《心术上篇》曰:‘心处其道,九窍寻理。’又曰:‘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84]按,此文与《心术上》相通,张氏说是。此段接续前文论心,谓心统感官,并以感官认识外物,使物各有其归属、统类。
(53)当生者生,当死者死。言有西有东,各死其乡:数句皆承上文“事物有所比”而言。“当生者生,当死者死”,谓事物归其常处,各得其当。《管子·势》:“修阴阳之从,而道天地之常。嬴嬴缩缩,因而为当。死死生生,因天地之形。天地之形,圣人成之。”与本文意旨相通。“各死其乡”之“死”训为止息,《荀子·大略》:“流言止焉,恶言死焉。”正止、死二字并举。“言有西有东”即《庄子·齐物论》“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之意,所谓“未定”“有西有东”,皆由于彼我之情偏[85]。《齐物论》又云:“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左右为西东之殊号,本文“有西有东”即《庄子》“有左有右”。所谓“各死其乡”,即止息纷杂之言,回归事物的情实。
(54)置常立仪,能守贞乎:张舜徽云:“本书《正篇》曰:‘立常行政,能服信乎?中和慎敬,能日新乎?正衡一静,能守慎乎?废私立公,能举人乎?临政官民,能后其身乎?’彼篇所言,与此数语,辞意大同。此云‘置常立仪’,即彼篇之‘立常行政’也。本篇篇首已言‘以政为仪’,则仪者政之殊号也。‘守贞’疑为‘守慎’之讹。”[86]鹏按,张氏举本篇篇首及《管子·正》解“置常立仪”,其说是。下句“贞”字则不需改字为说。贞者,正也、定也。《正》篇云“立常行政(正)”“正衡一静”,本篇前文“以靖为宗”“以正为仪”,皆言“正”“定”(静、靖皆有安定义,说详前)。《管子·正》“正衡一静,能守慎乎”之“慎”亦当读为“贞”,与其前句“正”“静”应。
(55)事常通道,能官人乎:今本前句作“常事通道”,常、事二字疑倒。本篇首句“建常立道”以常、道并举,此不当独异。陈鼓应指出:“‘官人’即《正》篇‘临政官民’的‘官民’,管理百姓。”[87]其说是。
(56)故书其恶者,言其薄者:尹知章《注》将二句与下句“上圣之人”合释,其说云:“圣,通也。既设法以教之,立官以主之,犹有恶薄而不化者,则书而陈之居上者,然后化而通之也。”张舜徽谓:“恶犹粗也,薄犹淡也。此言道之载于书传,布之言谈者,皆古人之粗迹,其味不厚,不足以见道之蕴也。”[88]陈鼓应进一步训两“其”字为“乃”,并释二句为“书帛乃圣人之所厌弃,言语乃圣人之所鄙薄”[89]。按,张、陈二氏说虽似可通,但于前后文义实不能贯串。颇疑二句谓圣人口诛笔伐皆得其当,使恶者服罪,薄者警惕,而为众人之法式。若作此解,则与前文“置常立仪,能守贞乎”相合。
(57)上圣之人,口无虚习也,手无虚指也,物至而命之耳:王念孙云:“‘上圣之人’四字,意属下,不属上,尹《注》(见前文引)非。”又引刘绩说云:“耳,语辞,注以为耳目之耳,属下为句,非。”[90]兹从之。尹知章《注》释“口无虚习”三句云:“口之习也,手之指也,终不徒然。必以事物之至,或以手指之,或以口命之。”安井衡从尹说,并谓:“物未至而先讲习之,谓之虚习;物未至而先指示之,谓之虚指。”[91]鹏按,安井衡说是。习字与下文“教存可也,教亡可也”呼应。“口无虚习也,手无虚指也,物至而命之耳”即《心术上》解文所谓“不言,之言应也。应也者,以其出为之入者也。……无为,之言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92]。
(58)不发于名声,不凝于体色,此其不可谕者也:尹知章《注》:“不发不凝,所谓顽鄙者也,故不可告谕也。”张舜徽则谓:“谕与喻通,谓明白也。……《庄子·天道篇》曰:‘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所言,可与此数语相互证发。皆言君道之运用,深不可测。其形诸外而可晓者,乃其粗迹;若其精妙,则蕴藏于中,非人所能知也。”[93]鹏按,张氏说近之,唯此段所说非天道或君道,而是论心术之精妙。心蕴藏于中,若非“形于外”(即此处所云“发于名声,凝于体色”,也即上文“知于颜色”)则不易为人所知晓。
(59)至于至者,教存可也,教亡可也:“至于至者”,今本作“及至于至者”。鹏按,典籍中有“及至”连用之例(义犹“等到”)[94],其后不加介词,如《孟子·滕文公上》:“及至葬,四方来观之。”《史记·儒林列传》:“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今本“及至于至者”与上述“及至”之用例不合,颇疑“及”字乃后人注文阑入(释“至”字),本作“至于至者”。前一“至”字当训推至,后一“至”则训为穷至。三句仍扣紧“心”言,谓心术之用推至穷极,道德型范于每个人的内在,外在的教化便可不用,故教存可也,亡亦可也。《庄子·在宥》云:“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说较激切,但意旨与此相通。
(60)济于舟者,和于水矣;义于人者,祥于神〈鬼〉矣:“祥于神〈鬼〉矣”,一本“于”作“其”。尹知章《注》:“水和静无有波浪,则能济舟。与人理相宜,则神与之福祥也。”王引之云:“‘其’当作‘于’。正文及注‘神’字皆当为‘鬼’,上文曰‘祥于鬼者义于人’是也。‘鬼’与‘水’为韵,后人改‘于’为‘其’,改‘鬼’为‘神’,既失其义,而又失其韵矣。鬼、神,对文则益,散文则通,故神亦谓之鬼。”[95]按,王氏说是,兹据其说校改。
(61)事有适,无适若有适;觿可解,不解而后解:今本作“事有适而无适,若有适,觿解,不可解而后解”。尹知章《注》:“事虽有所适,可常者若无适然。虽时有适,潜默周密,人莫知其由然。结必待觿而后解。觿,所以解结也。”王引之谓:“此当作‘事有适,无适而后适;觿有解,不可解而后解。’言事之有适也,必无适而后适;觿之有解,必不可解而后解。下文云‘善举事者,国人莫知其解’,正所谓‘不可解而后解’也。事之无适而后适,亦犹是也。今本‘无适而’误作‘而无适’,‘后’误作‘若’,‘觿有解’之‘有’,又误入上句内,遂致文不成义,尹《注》及句读皆非。”[96]俞樾则云:“《小尔雅·广言》曰:‘若,乃也。’管子书《君臣上》篇‘若任之以事’‘若量能而授官’,下篇‘若稽之以众风,若任以社稷之任’,诸‘若’字并犹‘乃’也。此文‘若有适’亦当训为乃有适。”[97]丁士涵曰:“当作‘觿可解,不解而后解’,此句原本尚不误,惟‘可’字移在‘不’字下耳。”[98]鹏按,王引之说近之,唯“无适若有适”之“若”,当依俞樾说训为“乃”(或可训“始”)[99],今本此句前“而”字涉下文“不解而后解”衍;“觿可解,不解而后解”则依丁士涵说校改。
(62)为善乎,毋提(媞)提(媞):王念孙云:“提提,显著之貌,谓有为善之名也。‘提’与‘’同,《说文》:‘,显也。’为善而有名,则必为人所嫉,为不善则陷于刑。《庄子·养生主》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语意正与此同。又《山木篇》曰:‘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呼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淮南·说林篇》曰:‘旳旳者获,提提者射,故大白若辱,大德若不足。’皆是‘为善毋提提’之意。”又云:“旳旳、提提,皆明也,语之转耳。”[100]按,“提提”可从王氏说读为“”,训为显明貌;亦可读为“媞媞”,训为分辨貌。“媞媞”“”,意义相通。《说文》:“媞,谛也。从女,是声。一曰妍黠也。”段《注》:“谛者,审也。审者,悉也。”[101]媞训为审谛,故“媞媞”者,分别貌、显著貌也。
(63)故曰:愕()愕()者不以天下为忧,剌(暨)剌(暨)者不以万物为(惬):今本无“故曰”二字,此依文例补。俞樾曰:“‘’字义不可通,当读为惬。《说文·心部》:‘惬,快也。’《广雅·释诂》:‘惬,可也。’‘不以万物为惬’,正与‘不以天下为忧’相对,言万物不足以快其心也。”[102]鹏按,俞樾读“”为“惬”,其说是。颇疑“愕愕”当读为“”[103],愕、二字皆疑母铎部,可以通用;“剌剌”读为“暨暨”,“剌”字上古音为来母月部,“暨”则为群母物部,物月旁转可通。《礼记·玉藻》云:“戎容暨暨,言容,色容厉肃,视容清明。”正“暨暨”“”并举。郑玄《注》:“暨暨,果毅貌。,教令严也。”但“言容”下已云“色容严肃”,“”不当再解为严厉貌。《说文》:“,论讼(颂)也。传曰:,孔子容。”段《注》:“讼当作颂,‘论讼’即‘言容’也。《玉藻》曰:‘戎容暨暨,言容’。”又云:“‘,孔子容’,未闻。《论语》曰‘子温而厉。’”[104]鹏按,疑“”即《论语·述而》所述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之貌。《说文》“”“訚”二篆相邻,盖以义系联。“訚”训为“和说而诤”,段玉裁申之云:“《论语·乡党》(记孔子“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孔《注》:‘侃侃,和乐貌;訚訚,中正貌。’《先进》(‘闵子侍侧,訚訚如也’)皇侃亦云尔。……訚訚为中正者,谓和悦而诤,柔刚得中也。言居门中,亦有中正之意。”[105]据此可推知“”为和悦而威严貌,有中正之意,与上文“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呼应。《玉藻》“山立,时行,盛气颠实扬休,玉色”[106],即所谓中正之容也。“暨暨”为即戎之貌[107],自当果毅勇猛,虀万物而不以为惬。本文既强调中正之道,故云“孰能弃暨暨而为乎?”
(64)难(谨)言宪术,须(需)同而出:“难”疑读为“谨”。《说文》有从鸟、从菫声之字,训为鸟名,段《注》谓此字“今为难易字,而本义隐矣”[108]。甲骨文有“”字,隶定为“熯(省火)”,本义为饥馑[109]。陈梦家曾指出,艰、暵、熯、馑、难、叹等字皆由“”所孳乳[110]。徐中舒也说:“熯、菫初为一字,而古从熯之字,《说文》篆文悉变从菫。”[111]“谨”“难”所从声符既同源,则二字可相通。“谨言宪术”四字,言与术、谨与宪皆相对,“宪”当训敏(见《说文》)。“谨言宪术”,谓谨于言,敏于术(在内为心术,发于外则为法术)。《大戴礼记·文王官人》:“其老,观其意宪慎,强其所不足而不踰也。”王聘珍《解诂》引《说文》云:“宪,敏也。慎,谨也。”[112]“宪”“慎”连言犹此文“谨”“宪”并举。“须同而出”之“须”疑读为“需”,训为待;“同”训为和同之同;“出”,谓发布也。“需同而出”,谓言与术需待名实相符、上下和同,才能发布于外。
(65)近(几)可以免:黎翔凤谓:“《尔雅·释诂》:‘几,近也。’《史记·老庄列传》‘则几矣’,《索隐》:‘庶也。’合言之曰‘庶几’。‘近’假为‘几’。”按,黎氏说是。上古音“几”为见母微部,“近”为群母文部,声母俱为舌根塞音,韵则文、微阴阳对转可通。
(66)知何知乎?谋何谋乎?审而出者,彼自来:张佩纶云:“‘审而出’即上所谓‘同而出’。”[113]按,其说是。数句承“谨言宪术,需同而出”而来,谓审慎发言出术,自能近悦远来,民心归附,不需汲汲于智谋。
(67)自知曰稽,知人曰济:张佩纶云:“‘济’即《易》所谓‘道济天下’。《尔雅·释言》:‘济,成也。’”[114]张舜徽云:“二句当释为‘自知之术曰稽,知人之术曰济’,先秦古书,行文简质,故但以四字为句耳。稽犹考也,谓考之于人,以正得失也。……济之言齐也,谓齐度人之才智高下也。”[115]按,“稽”训为度,有审谛以求情实之意。“济”之本义为渡,可引申为通、成。疑“知人曰济”之“济”如字读,训为通
(张佩纶则训为成)。张舜徽谓二句之“自知”“知人”即“自知之术”“知人之术”之省,其说是。自知之术指心术而言,《管子·七法》:“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知人之术指法术而言,即循名责实之术。今本《老子》第33章:“知人曰智,自知曰明。”乃从结果论,与此文意旨相通。
(68)知苟周,可为天下适(帝):今本作“知苟适,可为天下周”。俞樾云:“周字无义,疑‘君’字之误。‘可为天下君’,犹下文言‘可以为天下王’也。‘君’古文与‘周’相似而误。”[116]郭沫若云:“‘周’当为‘帝’,与稽、济、适为韵。‘帝’古作‘啻’……啻稍蠹蚀,故误为‘周’。”[117]于省吾则指出:“下云‘知周于六合之内者’,即此文‘知苟适,可以为天下周’之谓也。”[118]鹏按,郭氏以“周”为“帝”之形讹,说颇迂曲;俞氏改“周”为“君”,又失其韵。以于氏所举下文“知周于六合之内”,可证此文当作“知苟周”,今本“适”“周”二字误倒。周者,合也、密固也,与上文“需同而出”之“同”及下文“内固之一”相应。“可为天下适”之“适”当读为“帝”(二字同为锡部字),与下文“可以为天下王”之“王”对举。
(69)内固之一,可以久长:今本“久长”作“长久”,张文虎云:“‘长久’当作‘久长’,‘长’与下‘王’字为韵。”郭沫若说:“‘长久’殆‘人长’之误而倒,或‘久’字乃衍文。上句‘为天下帝’,下句‘为天下王’,此言‘为长久’,殊不伦类。‘为人长’或‘为长’,则相类矣。”[119]鹏按,郭氏必改今本“可以长久”为“可为人长”,求与“可为天下帝”“可以为天下王”排比,其说非。疑此二句当移至“可以为天下王”下,作为此段结语。“长久”当如张文虎说作“久长”。“内固之一,可以久长”,“内”指心,“之”训为“至”,“一”即纯一不杂。二句谓心术密固而至于纯一,帝王之业可长久不坠。
(70)论而用之,可以为天下王:二句呼应本段首句“难(谨)言宪术”,“论”扣紧“言”而说,“用”则针对“术”而言,谓能审慎发言用术(包含前文所谓自知之术、知人之术),可以王天下。“论而用之,可以为天下王”当移至“知苟周,可以为天下帝”之后,帝、王对举,且王字与下文“可以久长”之“长”为韵。
(71)视天之精(清),四璧(辟)而知请(情),与壤土而生:今本作“天之视而精,四璧而知请,壤土而与生。”一本“璧”作“壁”[120]。尹知章《注》:“四璧,《周礼》所谓‘四珪有邸’者也,祭天所奠也,同邸于璧,故曰四壁。既能知天,则祭以四璧,而祈请祈福祥也。”丁士涵云:“精者,明也。璧当作辟。辟,开也、通也。《尧典》‘辟四门’,《史记》作‘辟’。请者,情之借字。”张舜徽申其说云:“此言人君之德,上法天地。‘天之视而精,谓明四目也’。‘四辟而知情’,谓辟四聪也。‘壤土而与生’,谓如地之生长万物,各得其宜也。”[121]鹏按,三句之主语为人君,张舜徽说是。“精”疑读为“清”。《说文》:“清,朗也。”《淮南子·精神训》:“天静以清,地定以宁。”“璧”“请”当从丁氏说读为“辟”“情”。颇疑今本“天之视而精”当作“视天之精(清)”,“而”字涉下文衍,“视”当移至句首,训为比照、效法。“四辟而知情”,如丁士涵、张舜徽释。所谓“四辟”即《书·尧典》“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兼耳目聪明言。又疑今本“壤土而与生”当作“与壤土而生”。三句谓人君效法天之明察,耳目四通而知事物之情实,如此则与之土地乃能生养百姓与庶物。
(72)能若夫风与波乎?唯其所欲适:尹知章《注》:“风动波应,大小唯所欲适,天地之应圣人,亦犹是也。”张舜徽申尹《注》之意云:“此言道之运用,在能随时推移,与物变化,如波之应风而上下起伏也。”[122]按,其说是。二句又与上文“事有适,无适若有适”相通。
(73)故子而代其父曰义也,臣而代其君曰篡也,篡何能歌?武王是也:郭沫若联系上下文解云:“盖言人能如风波之无心,则能随心所欲,听其自然。苟一涉及人事,则与自然迥异。同一易位也,子代父则为义,臣代均则为篡。既篡矣,而又有可歌者如周武王在焉。是人事之不可端倪,有如此者。故总结以‘故曰孰能去辩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123]其说是。
(74)孰能去辩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张佩纶云:“上武王之事既非解‘去辩与巧’,而上句与上‘弃功与名’‘弃名与功’实为一类,宜移置于前。而‘子而代父’数语,于本篇不伦,乃他篇错简,今不可考矣。”张舜徽驳之曰:“此非错简也。上文既言义之与篡,本无定界。以见此等名目,皆起自衰暗主,所以禁人窥窃,自固其位者之所为也。《老子》第十八章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斯言,最为透辟。盖自仁、义、忠、孝,此类名目一出,于是好辩之士,巧饰之徒,盖有所取资,而天下纷纷矣。故此处总结之曰:‘孰能去辩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也。”[124]按,张舜徽说是。
(75)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名利卧者写生危:后句今本作“卧名利者写生危”。尹知章《注》:“思索太精则矜名,故王道狭也。卧,犹息也。写,犹除也。能息名利,则除身之危。”马瑞辰据《尔雅·释诂下》训“写”为“忧”,释二句云:“谓寝息于名利,必多危险,故忧生危。”[125]张舜徽云:“《说文》:‘写,置物也。’此处‘写’字,自当训置。谓寝息于名利,贪求不已者,是置其生于险境也。上云‘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乃言二事,尹《注》合而为一以释之,亦非也。大抵用心深,则流于刻覆,有损主道之明。矜小节,则难图大事,有害王道之广。”[126]鹏按,张舜徽释“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二句,说甚确,当从之。“名利”疑与“思索”“德行”对文,今本“卧”字当在“名利”之下,与前两句文例一致。张舜徽训“名利卧者写生危”之“写”为“置”,其说是。“写生危”者,置生于危也。解者多训“卧”为寝息,疑非。“卧”当训为委。《说文》:“卧,伏也。从人臣取其伏也。”段玉裁《注》:“伏,大徐本作休,误。卧与寝异。寝于床,《论语》‘寝不尸’是也;卧于几,《孟子》‘隐几而卧’是也。”[127]王念孙《广雅疏证》:“卧之言委也。”[128]此句谓委身于名利者,将处于险境。
(76)知周于六合之内者,为吾知生之有阻也:后句今本作“吾知生之有为阻也”。按,“为”疑当移至句首,作“为吾知生之有阻也”,此“为”字犹“以”“因”也。古书中“……者,为……也”之句式如《墨子·耕柱》:“所谓贵良宝者,为其可以利也。”《管子·版法解》:“今人君之所尊安者,为其威立而令行也。”《荀子·性恶》:“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阻者,止也、限也。“生之有阻”犹“生之有限”“生之有涯”。《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与本文意旨相近。
(77)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进〈遂〉而身退,天之道也:张舜徽云:“《老子》第九章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老子》所言,与此段文字,意无二致,皆所以诫盈溢也。”[129]许维遹云:“‘进’当作‘遂’。遂,成也。《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130]是其证。今本作‘进’,或后人以为‘身退’与‘名进’相对而妄改之。尹《注》‘未有能名身俱进者’,是其所据本已误。”[131]按,二氏说是。据上引《老子》“持而盈之”句,又疑此文“持而满之”原当作“持而盈之”。《国语·越语下》“持盈者与天”,《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作“持满者与天”,即避汉惠帝讳而改[132]。
(78)满盛之国,不可以仕;满盛之家,不可以嫁子;骄倨傲暴之人,不可与交〈友〉:今本“不可以仕”句末有“任”字。尹知章《注》:“满盛则败亡,故不可任其仕也。嫁子于满盛之家,则与之俱亡。交于骄暴,则危亡及己也。”王念孙云:“‘任’即‘仕’字之误,今作‘仕任’者,一本作‘仕’,一本作‘任’,而后人误合之也。尹《注》云‘不可任其仕’,则所见本已衍‘任’字矣。‘交’当为‘友’,亦字之误也
(隶书‘交’字或作‘友’,与‘友’相似)。仕、子、友为韵(‘友’古读若‘以’,说见《唐韵正》)。”[133]鹏按,王氏说是。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佚书《称》类似文句作:“不士于盛盈之国,不嫁子于盛盈之家,不友〔暴傲慢〕易之人。”[134]正作“士”“嫁子”“友”,与王氏说合。此文“满盛”亦疑本作“盈盛”。
(79)民之所知者寡:今本作“民之所以知者寡”。郭沫若云:“当于‘所以’断句,言道乃民之所用,但知之者寡。此即‘百姓日用而不知’之意。”[135]鹏按,“以”字疑涉上文“不可以仕”“不可以嫁子”而衍,本作“民之所知者寡”。
(80)何道之近,而莫之能服也?弃近而就远,何费力也:今本作“何道之近,而莫之能与服也。弃近而就远,何以费力也”。安井衡指出:“莫之能服”,“诸本‘能’上有‘与’字,今从古本。”[136]按,安井衡说是。“与”涉上文“不可与友”而衍。今本“何以费力也”当作“何费力也”,“以”字涉下文“以考内身”“以此知象”而衍。“何”字在此作状语,兼表询问与慨叹。
(81)君〈周〉亲〈视〉六合,以考内身:俞樾云:“此‘君’字乃为‘周’字之误,与上文可互证。尹《注》‘遍六合之种,一一考之于身’盖以‘遍’释‘周’,是其所据本未误也。惟‘亲’字无义,尹亦无注,或‘视’字之误。”按,俞樾说是。“内身”即上文“内固之一”之“内”,均指心。“周视六合,以考内身”谓遍观上下四方而返求于心。
(82)以此知象(像),乃知行情;既知行情,乃知养生:尹知章《注》:“于身知象,乃知可行之情。知行情则不违理,不违理则生全,故曰‘乃知养生’。”张舜徽则谓:“此段文字,言养生之道,贵在自知情欲之所蔽,而有以驱遣之也。‘行’,犹驱遣也。‘情’,谓悲乐喜怒好恶也。必尽去斯情,而后可清吾心,静吾虑,以摄养其精神。”[137]鹏按,此段与“周视六合,以考内身”意义相贯,谓所以养生者,养心也。并呼应上文“索其像,则知其型;缘其理,则知其情”。尹 说 近 之。“行”者,运也、施 也。“情”训 情实,非情欲也,张舜徽说非。
(83)左右前后,周而复所:尹知章《注》:“行身之道,或从左右,或从前后,行之既周,还复本所也。”张舜徽云:“‘左右前后’犹上所云‘周视六合’也。‘周而复所’即‘以考内身’也。”[138]按,张氏说是。“所”非训处所。《心术上》:“舍者,言复所于虚也。”复所于虚,即“复于虚”。“所”者,语词耳[139]。“周而复所”犹“周而复”,言周视六合而返于内(或复于虚)。
(84)执仪服象(像),敬迎来者。今夫来者,必道其道:尹知章《注》:“执常仪,行常像,将来可行之理,敬而迎之。上道从也,将来之理,并从道而来也。”陈鼓应则说:“执、服皆是用义。仪、象,谓礼数仪节。行用礼数仪节敬迎来者,喻正身诚意应接事物。”[140]鹏按,“仪”“象”非指礼数仪节。尹《注》谓指常仪、常象,其说是。前文云:“以正为仪”,即所执持之常仪;又云:“周视六合,以考内身,以此知像”,即所服用之常像也。“执仪服象”指正心诚意,即前文所谓“内固之一”。“敬迎来者”,即《心术上》所谓“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絜,神乃留处”。“今夫来者”,一本“今”作“令”[141]。鹏按,作“今夫”是。“今夫”为承上启下,具有提示作用的复音虚词,犹言“若彼”也[142]。“必道其道”谓“来者”(指“神”)将循其道而留处。
(85)无迁无衍,命乃长久:尹知章《注》:“理既从道而来,但遵而行之,无迁移,无宽衍,勤而为之,则命久长也。”丁士涵则谓:“衍与延同,《文选·西京赋》‘迁延,邪睨’,薛综《注》:‘迁延,退旋也。’”俞樾亦说:“尹《注》曰‘无迁移,无宽衍’,两意不伦,恐非也。衍当读为延。……迁、延乃迭韵字,古有此语。襄十四年《左传》‘晋人谓之迁延之役’是也。‘无迁无延’犹曰无迁延耳,不当分为二义。”[143]鹏按,尹《注》训“无迁无衍”为“无迁移,无宽衍”不误,丁、俞二氏改读非是。“无迁无衍”扣上文“周而复所”而说。周者,密合也,故无衍余[144];复者,还返也,故无迁移。
(86)和以反中,形性相葆(抱)。一以无贰,是谓知道:二“以”字皆训“而”。“和以反中”即上文“周视六合,以考内身”。“反”即“周而复所”之“复”。“中”指“心”,本篇“中又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即《内业》“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此王念孙说,详见前文)。“葆”当读为“抱”或“保”(保、抱二字同源⑥),训为持守。下句“一以无贰”即承“形性相抱”句而言。颜昌峣云:“一者,纯一无贰,即诚也。”[145]其说是。今本《老子》第10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与此文意旨相通。
(87)将欲服之,必一其端而固其所守:郭沫若云:“宋本无‘一’字,古本、刘本、朱本、赵本均有,当据补。”[146]按,其说是。“一其端而固其所守”即前文“内固之一”,其修养工夫均在心上。二句谓心术将发用于外,必一其端绪而使所守密固。
(88)索之于天,与之为期:尹知章《注》:“求性命之理于天,则期时可知也。”张舜徽云:“《广雅·释诂》:‘期,会也。’会与合同义,此云‘与之为期’‘不失其期’,皆言与天道合也。”[147]鹏按,尹《注》释“索之于天”为“求性命之理于天”,其说是。“与之为期”之“期”则当从张舜徽说训为合。心术(即性命之道)与天道贯通,疑受儒家子思一派之影响(参考本书下编第八章第三节)。郭店楚竹书《性自命出》第2至第3简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礼记·中庸》也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89)吾语若大明之极。大明之明,非爱人不予也:尹知章《注》:“若,女也。大明之极,谓天也。爱,惜也。非有所隐惜于人而不与之也。”按,尹《注》释义可从。“大明”即“天”之代称(文献或以“大明”代称日、月)。“极”之本义为房屋的脊檩,引申有中正、准则之意。“大明之极”指天之准则,即天道也。“大明之明”即天之明德、天之明命。
(90)同则相从,反则相距也。吾察反相距,以故知从之同也:今本末句作“吾以故知古从之同也”上有“吾”字。尹知章《注》:“与天同则从,反则相距也。察今反则有距,故知古之从者以其同也。”于省吾云:“‘之’犹‘与’也,详《经传释词》。‘从之同’谓‘从与同’也,即承上文‘同则相从’为言。”[148]按,于氏说是。末句当作“以故知从之同也”,今本衍“吾”(涉上句衍)、“古”(涉本句“故”字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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