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宋子曰(1):“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巨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矢()〉渎(2),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瘖)口弊(敝)舌(3),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4),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执荣者;有义辱者,有执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执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执荣。流淫污僈(漫)(5),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捶笞膑脚〈刖〉(6),斩断枯磔,藉靡(縻)舌(括)〈缚〉(7),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执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执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执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执辱无害为尧,有执荣无害为桀。义荣、执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执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万世不能易也。今子宋子案(焉)不然(8),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9),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砖(抟)涂而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10),蹎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11),若不止之,将恐得〈复〉伤其体也(12)。”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13),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14)。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目不欲綦(极)色(15),耳不欲綦(极)声,口不欲綦(极)味,鼻不欲綦(极)臭,形不欲綦(极)佚。此五綦(极)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16)。”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极)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人〉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17),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
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18),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典〉(19),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校释】
(1)子宋子:杨倞《注》:“何休注《公羊》:‘以子冠氏上者,著其师也。’言此者,盖以难宋子之徒。”吴翌凤云:“子者,男子之通称。若文字间称其师,则曰‘子某子’,复冠子于其上者,示特异于常称,曰吾所师者,则某子云尔。《列子》乃其门人所集,故曰子列子;《公羊》之书,其弟子称其为子公羊子。至隐十一年‘子沈子’,何休《注》云:‘子沈子,己师。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其不冠子者,他师也。’朱子自以渊源出于程氏,故《大学》《中庸章句》亦称为子程子。”[79]陈直云:“传世有子络子之壶,亦为战国时物,则氏上冠以子字,当时之风气如此。”[80]鹏按,荀卿未必亲炙宋子,惟从学术渊源论,则颇有受其影响之处(详见本书下编第九章第三节),故荀子可能尊称宋钘为“子宋子”,但从本篇批评宋子之猛烈,不留情面,则杨氏所说设辞以难宋子之徒,或为实情。
(2)入其央〈矢)〉渎:杨倞《注》:“央渎,中渎也,如今人家出水沟也。”久保爱以“央”为“缺”字之误,“渎”读为“窦”,训“缺窦”为可潜踰之穴,并引《孔子家语》“彼有缺,季羔曰:君子不踰。彼有窦,季羔曰:君子不隧”为说[81]。龙宇纯认为“央”当作“矢”。矢与“”通,矢渎犹言圂渎。《仓颉篇》:“圂,豕所居也。”[82]鹏按,龙氏说是。《说文》:“,粪也。”“圂,豕厕也。”汉人“”多作“矢”,而“圂”引申为人厕之称[83]。古代饲猪之处与厕所为邻,便于肥料的收集[84],故此文云“入其渎,窃其猪彘”。
(3)金(瘖)口弊(敝)舌:今本作“金舌弊口”。杨倞《注》:“金舌,以金为舌。金舌弊口,以喻不言也。虽子宋子见侵侮,金舌弊口而不对,欲以率先,犹无益于不斗也。扬子《法言》曰‘金口而木舌。’金或读为噤。”俞樾云:“金舌弊口,谓说人,非谓不言,杨《注》非也。此文当作‘金口弊舌’。金读为‘唫’《说文·口部》:‘唫,口急也。’弊读为敝。言虽说之至于口唫舌敝,犹无益也。《战国策·秦策》:‘舌敝耳聋’,此可证敝舌之义。今作‘金舌弊口’,义不可通。据杨《注》引《法言》‘金口而木舌’,又似本作‘金口’者,岂为后人改窜故欤。”[85]鹏按,俞说近是。《通雅》引此文作“金口蔽舌”[86],亦可证“口”“舌”二字当互易。“金”疑读为“瘖”。金、瘖二字上古音皆为侵部,声母则分别为见母和影母,音近可通。“瘖”训为瘖哑。《说文》:“瘖,口不能言也。”“喑,宋、齐谓儿泣不止曰喑。”段玉裁《注》:“喑之言瘖也,谓啼极无声。”[87]此谓宋子务说“见侮不辱”之道理,虽至口瘖舌敝,犹徒然也。
(4)言议、期命、是非:杨倞《注》:“期,物之所会也。命,名物也。皆以圣王为法也。”刘师培云:“期者,即期约也。《礼记·曲礼》郑《注》云:‘期犹要也。’又《吕览·怀宠篇》:‘征敛无期’,犹言征敛无定时也。……命即命令。”[88]钟泰谓:“此盖承上文而言,谓是与非必以圣王为师也。”王天海云:“言议,立言及议论也。期命,约定与政令也。……此言‘凡言议、期命’之是非也。”[89]鹏按,刘、钟二氏说是。“言议”犹上文之“辨讼不决”之“辨讼”。王天海以“言议”为并列词组,与“期命”并举,其说是,惟“是非”亦与二者并列,此观上文“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可知,似不必增“之”字为解。
(5)流淫污僈(漫):杨倞《注》:“污,秽行也。僈,当为漫。已解在《荣辱篇》。”《荀子·荣辱》:“污漫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杨《注》:“僈,当为漫,慢亦污也。水冒物谓之漫。《庄子》云:‘北人无择曰:顺以其辱行污漫我。’漫,莫半反。《庄子》又曰‘澶漫为乐’,崔云:‘淫衍也。’李云:‘纵逸也。’一曰:僈,欺诳之也。”按,杨氏说是。“流淫污漫”训为淫溢纵逸。《荀子·乐论》:“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流僈(漫)”犹“流淫污僈(漫)”。
(6)捶笞膑脚〈刖〉:杨倞《注》:“捶、笞,皆杖击也。……膑脚,谓刖其膝骨也。”龙宇纯指出,上文“詈侮捽搏”及下文“斩断枯磔”皆四字平列为义,疑“脚”为“刖”字之误[90]。按,从龙说校改。《说文》:“刖,绝也。”凡断足、割鼻之刑皆可称刖,此文与膑并举,盖指刖足而言。
(7)藉靡(縻)舌(括)〈缚〉:孙诒让云:“疑‘舌’当为‘后缚’。《干禄字书》‘后’俗作‘’,与‘舌’形近而误。后与后通,后缚犹言反缚。”[91]高亨云:“藉,系也。《庄子·应帝王篇》:‘执牦之狗来藉。’《释文》:‘藉,崔云:系也。’《让王篇》:‘藉夫子者无毁。’《释文》:‘藉,系也。’此藉有系义之证。杨《注》:‘靡,系缚也,与縻同义。’是也。藉靡谓系靡,受缧绁之辱也。”[92]蒋礼鸿说略同,且谓:“字虽未详,其字从纟,则亦系缚之义。‘舌’当为《周易》‘括囊’之括,非口舌字。‘藉靡舌’四字同义,谓见系缚也。”[93]鹏按,“藉靡”当从杨《注》及高亨说释为“藉縻”,训为系缚。“舌”之“舌”依蒋礼鸿说读为“括”。《说文》:“括,絜也。”引申为约束之义。“”当从孙诒让说视为“缚”之误字。“藉縻括缚”四字并列,皆系缚之义,蒋氏说是。
(8)子宋子案(焉)不然:梁启雄引《经传释词》云:“案,则也。”王天海则曰:“依《荀》书例,案,犹乃也。”[94]《荀》书中“案”字往往读为“焉”,作为承接连词,可训为乃或则,如《非十二子》“案饰其辞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王制》:“权谋倾覆之人退,则贤良知圣之士案自进矣。刑政平,百姓和,国俗节,则兵劲城固,敌国案自诎矣。”《臣道》:“是案曰是,非案曰非。”《强国》:“秦使左案左,使右案右。”[95](www.xing528.com)
(9)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杨倞《注》:“言宋子不知圣王以荣辱为大分,独欲屈容受辱为己之道,其谋虑乃欲一朝而改圣王之法,说必不行也。”刘师培云:“诎容,即降心相容(即前所谓“见侮不辱”)。为己,犹于己(为训为于,见王氏《经传释词》)。犹言独甘辱己也。虑一朝而改之,犹言思一朝而改之。”[96]鹏按,刘氏说是。《说文》:“诎,诘诎也。”“黜,贬下也。”二字声同义通。“虑一朝而改之”指宋钘思一朝而破除世俗荣辱之蔽。
(10)譬之是犹以砖(抟)涂而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今本前句作“譬之是犹以砖涂塞江海也”。王叔岷指出:“元本、《百子》本‘塞’上并有‘而’字,与下文句法一律,《喻林》五七引亦有‘而’字。”卢文弨云:“砖,俗字,《荀》书本作‘抟’。抟涂泥而塞江海,必无用矣。”[97]兹从王、卢二氏说校补。焦侥,杨倞《注》:“短人,长三尺者。”《国语·晋语四》:“僬侥不可使举,侏儒不可使援”,宋庠云:“僬侥,南方国名,人长三尺,短之极也。”
(11)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诸家多将“殆”字属下读。刘师培以殆字系衍文,王天海则径训为或然之词[98]。鹏按,“殆”字当属上读,训为危。“某某者殆”之辞例见于《管子·侈靡》:“功成而不信者殆,兵强而无义者残。”同书《枢言》:“人主好佚欲、亡其身、失其国者殆。其德不足以怀其民者殆。明其刑而贱其士者殆。诸侯假之威,久而不知极已者殆。身弥老不知敬其适子者殆。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殆。”
(12)若不止之,将恐得〈复〉伤其体也:“若不止之”,今本作“不若止之”。俞樾云:“得字无义,疑复字之误。复者,反也。犹曰将恐反伤其体也。”刘师培云:“不若,当作若不。言若不止之,恐其反有伤于彼身也。”[99]按,兹从俞、刘二氏说校改。
(13)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杨倞《注》:“宋子以凡人之情,所欲在少不在多也。《庄子》说宋子曰‘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王念孙云:“‘人之情’三字连读,‘欲寡’二字连读,非以‘情欲’连读也。”又云:“‘己之情’三字连读,‘欲多’二字连读,谓人皆以己之情为欲多不欲寡也。”[100]按,二氏说是。
(14)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今本作“将使人知情欲之寡”,杨倞《注》:“‘情欲之寡’,或为‘情之欲寡’。”王念孙云:“或本是也。此谓宋子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不欲多也。下文云:古之人‘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子宋子‘以人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是其证。”[101]按,此从王氏说校正。
(15)然则亦以人之情为目不欲綦(极)色:今本作“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或在前“欲”字下断读。卢文弨云:“此‘欲’字衍,句当连下。一说:当作‘亦以人情为不欲乎’。”[102]鹏按,下文有“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若依卢氏后说,则此句重出。《荀子·王霸》:“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形〉[103]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不必免也。”依彼文,知卢氏前说较合理,此从之。杨倞注《王霸》“目欲綦色”之“綦”云:“綦,极也。綦或为甚,传写误耳。”鹏按,杨氏说是。“綦”“极”二字声母皆群母,韵则之、职对转可通。《荀子·仲尼》:“圣王之诛也綦省矣。”同书《君子》:“刑罚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至)明而化易如神。”《王霸》:“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诸“綦”字皆读为“极”。
(16)人之情,欲是已:王天海云:“‘人之情’连读,‘欲是已’又一读,不可‘情欲’连读。”[104]其说是。
(17)今子宋子以是〈人〉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王念孙云:“人之情,各本作‘是之情’。按,‘人之情’三字,上文凡七见,今据改。”[105]兹从之。
(18)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杨倞《注》:“严,读为俨。好说,自喜其说。”鹏按,“严”如字读,《说文》:“严,教命急也。”好说,好以道理说人。《庄子·天下》谓宋、尹“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闻〉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即“严然好说”之意。
(19)成文曲〈典〉:杨倞《注》:“文曲,文章也。”王念孙云:“成文曲,义不可通。曲当为典字之误也。故杨《注》云:‘文典,文章也。’(今本注文亦误作‘文曲’)成文典,谓作《宋子》十八篇也。《非十二子篇》云:‘(田骈、慎到)终日言成文典。’是其证。”[106]梁启雄谓“曲”即“章曲”,乃宋子“上说下教”所用的短篇韵文[107]。按,兹从王氏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