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于俗,不饰于物(1),不苟〈苛〉于人(2),不忮(伎)于众(3)。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4)。以此白心(5),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6)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7),接万物以别宥(囿)为始(8)。语心之容(庸),命之曰心之行(9)。以聏(胹)合欢,以调海内(10)。请(情)之欲置〈寡〉以为主(11)。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12)。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闻〉而不舍者也(13),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14)。”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情)固欲置〈寡〉,五升之饭足矣(15)!”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16),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17)!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18)。”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19)。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20),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21)。
【校释】
(1)不累于俗,不饰于物:顾实举《庄子·山木》:“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缮性》:“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迫趋俗。”释此二句[9]。高亨谓“不累于俗”即拔世独立,不为俗所牵累,又引《庄子·逍遥游》:“宋荣子……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为数数然也”为说,并以下文“君子……不以身假物”,即“不饰于物”之意[10]。按,二氏说是。
(2)不苟〈苛〉于人:“苟”,王念孙认为乃“苛”字之误,引《说文叙》:“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及《考工记》“妢胡笱(下当从可)”(亦见汉碑)、《管子·五辅》“上弥残苛(今本作苟)”为证。章太炎亦云:“汉时俗书苛、苟相乱,下言‘苛察’,一本作苟(按,见《释文》),亦其例也。”[11]鹏按,“苟”“苛”形近混讹之例,又见于《管子·形势解》:“主者,人之所仰而生也,能宽裕纯厚而不苛忮,则民人附。”郭沫若《集校》:“‘苛’宋本误作‘苟’,其他各本均不误。下文‘主苛而无厚’承此言,宋本未误。”[12]《说文》:“苛,小艸也。”引申为繁琐,进一步引申为苛刻。
(3)不忮(伎)于众:《释文》:“忮,司马云:‘害也。’字书云:‘很也’。”诸家多据此训“忮”字为逆或强迫[13]。鹏按,“苛”“忮”对文,颇疑“忮”当读为“伎”,训为亲与、党与。《说文》:“伎,与也。”段玉裁《注》引《说文》“与,党与也”,谓此即“伎”之本义。《诗·大雅·瞻卬》“鞫人忮忒”,忮字《说文》引作“伎”[14],此乃二字通用之例证。《尹文子》云:“世之所贵,同而贵之,谓之俗;世之所用,同而用之,谓之物。苟违于人,俗所不与;苟忮于众,俗所共去。故人心皆殊,而为行若一;所好各异,而资用必同。”[15]此文之“忮”亦当读为“伎”(即《尹文子》下文“伎辩惑物”之“伎”),“俗所共去”之“去”则读为“趋”(即《尹文子》下文“趋利之情”之“趋”)。《尹文子》此文“俗”“物”并举,数句若《天下》所述宋、尹“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伎于众”之解。
(4)人我之养,毕足而止:钱基博虽以宋、尹所为与墨家同,但认为二派仍有异。盖“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不恤牺牲自我以利天下者也;宋、尹则以“我”亦天下之一民,苟“天下之安宁”,不能人足养而遗外我也,愿“毕足”焉[16]。
(5)白心:《释文》:“白心,崔云:明白其心也。白或作任。”顾实认为:“当以作任为长,观下文‘命之曰心之行’可证。《管子》虽有《白心篇》,非此其义也。”谭戒甫云:“白者,表襮于外之义。盖表襮其心,正与下文‘语心之容’同意。”[17]鹏按,当以作“白”为是。白训为彰明。《荀子·荣辱》:“身死而名弥白”,杨《注》:“白,彰明也。”同书《正名》“说行,则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躬)”,俞樾释数句云:“穷,当读为躬。白道而冥躬者,明白其道而幽隐其身也。”[18]其说是。彼言“白道”,此云“白心”,“白”字用法相同。白心者,彰明其心,使心恢复本然的状态。从内言为“白心”;从外言则为“别囿”或“去囿”,二者实相通。关于“白心”一词的源流,参考本书下编第七章第三节。
(6)宋钘、尹文:《释文》:“钘音形,郭音坚。尹文,崔云:齐宣王时人,著书一篇。”《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有“《宋子》十八篇”,班固自注:“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宋钘于《孟子·告子下》又称宋,《庄子·逍遥游》《韩非子·显学》又称宋荣子,《荀子·天论》则尊称为“子宋子”。杨倞云:“宋钘,宋人,与孟子、尹文子、彭蒙、慎到同时,《孟子》作‘宋’。与钘同,音口茎反。”[19]王先慎云:“宋荣即宋钘,荣、钘偏旁相通,《月令》‘腐草为萤’,《吕览》《淮南》作蚈。荣之为钘,犹萤之为蚈也。”[20]其说盖本俞樾《庄子人名考》(已见前文引用)。高亨云:“《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名家‘《尹文子》一篇’,班自注:‘说齐宣王,先公孙龙。’颜《注》引刘向云:‘与宋钘俱游稷下。’《意林》引《尹文子》‘尹文子见齐宣王’,《吕氏春秋·正名篇》载尹文说齐愍王,《公孙龙子·迹府篇》载尹文子说齐王,《说苑·君道篇》载尹文说齐宣王,可证尹文亦与孟子同时。《吕氏春秋》高《注》:‘尹文,齐人。’盖有所本。”[21]宋钘、尹文之关系在师友之间。关于二者之年世,参考本书下编第七章第一节及第九章第一节。
(7)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高亨指出,古人或以冠示异,如郑子臧好聚鹬冠(见《左传》僖公24年),楚人鹖冠子以鹖为冠(据《汉书·艺文志》)[22]。《经典释文》云:“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蒋锡昌据此说:“宋钘以华山冠自表,似有提倡人类生活平等之意。”[23]钱穆认为:“宋、尹皆墨徒,而作为平冠,亦自异于儒家之圜冠也。”[24]顾实则谓:“《西山经》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水经·渭水注》:‘华山远而望之,又若华状。’故《释文》云:‘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然盖以示其岸然道貌,不物于物。《大宗师篇》曰:‘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崩。’是其义也。故能接万物,以别宥为始。”[25]鹏按,顾氏说是。前文云:“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伎于众。”即主张卓然自立、不物于物。《墨子·公孟》载:“公孟子戴章甫、搢笏,儒服而以见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宋、尹作为华山冠以自表,显与墨子主张违异,钱穆说非。
(8)接万物以别宥(囿)为始:郭象《注》:“不欲令相犯错。”高亨申之云:“宥、囿古通用,而囿有域义,《诗·灵台》:‘王在灵囿’,毛《传》:‘囿所以域养鸟兽也。’《国语·楚语》引此诗,韦《注》:‘囿,域也。’是其证。又宥、囿与域,古亦通用,《诗·玄鸟》‘奄有九有’,《中论·法象篇》引作‘奄有九域’。《国语·楚语》:‘共工氏之伯九有也’,《汉书·律历志》引《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并其左证。然则别宥、别囿亦可解作别域矣。别域者,划分万物之畛界,使不相侵犯也。上文曰:‘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别域盖谓划分人我之养之畛界。域别然后养足,养足然后知足。”[26]梁启超指出:“《吕氏春秋·去宥篇》云:‘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尸子·广泽篇》云:‘料子贵别囿’,汪继培云:‘宥与囿通。’案,别宥即去囿,为去其囿蔽者,如荀子之言解蔽矣。”顾实、谭戒甫说略同,并以《尸子》所云“料子”为“宋子”之形误或音转[27]。鹏按,接者,交接、接触也。谭戒甫引《庚桑楚》“知者接也”,训接为知[28],说亦可通。毕沅释《吕览·去宥》之“宥”已云:“疑宥与囿同,谓有所拘碍而识不广也,以下文观之,犹言蔽耳。”宥读为囿,诸家说是,惟囿不需如高亨说进一步读为域。《说文》:“别,分解也。”引申为辨[29]。顾实谓:“别囿者,谓人心有所拘囿,当辨而去之也。……囿之范围甚广,然尤以荣辱之足以囿人心,为恒且大。……‘辨乎荣辱之境’(《逍遥游》)一语,正即此之曰‘别囿’矣。《老子》曰:‘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又曰:‘知其荣,守其辱。’此宋钘、尹文学出黄老之证乎?”[30]其说可从。复按,“别域”可施诸尹文,多本参下编第九章第三节、附录一第三小节。
(9)语心之容(庸),命之曰心之行:二句说解纷纭,或读“容”为“欲”[31],或训“容”为“容受”[32],或解“心之容”为“心理状态”[33]。顾实认为:“此与前述(按,指《庄子·天下》前文)墨翟、禽滑厘‘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文笔相似。疑‘心之容’‘心之行’皆宋子书或尹文子书中之篇名也。”高亨亦云:“《心之行》盖宋尹书一篇之名。此篇专论内心之现象,故名之曰‘心之行’也。”[34]此外,单晏一指出:“‘容’与‘行’相耦,其义似亦相类。如同为名词,则‘行’当读为‘形’。……如同系动词,则‘容’当读为‘庸’,庸之为言用也。”[35]鹏按,先秦古书中凡言“命之曰”云云者,虽有作篇章名者,但多数为专有名词或具有总结性质的词语,如《庄子·人间世》:“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盗跖》:“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管子·内业》:“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即以《天下》前文论墨子“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而言,“非乐”“节用”也未必即篇名,顾实解释此文说:“欲节用而非乐,遂‘生不歌,死无服’。……《释文》曰:‘非乐、节用,《墨子》二篇名。’然墨子书中虽有此篇名,而此处行文,则非举篇名也。”[36]是顾氏前后依违两可。诸家说中,以单晏一后说近是。“容”当读为“庸”,二字通假之例如《庄子·胠箧》“容成氏”,《通鉴·外纪》引《六韬》作“庸成氏”;《荀子·修身》“庸众驽散”,《韩诗外传》卷二“庸”作“容”[37]。《说文》:“语,论也。”二句谓宋子论心之用,将之名为“心之行”。“心之行”为宋、尹一派的专门术语,所谓“心之行”即“心术”也。《说文》:“术,邑中道也。”古文字“行”字像四通之衢,与“术”义近。
(10)以聏(胹)合欢,以调海内:《释文》:“聏,崔本作聏〈胹〉[38],音而,郭音饵。司马云:‘色厚貌。’崔、郭、王云:‘和也。’聏和万物,物和则欢矣。一云:‘调也。’”郭象《注》云:“强以其道聏令合,调令和也。”以聏、调为对文。王夫之径读聏为胹,训为熟煮,释二句为“合海内之欢,如烹调五味,令其融和”[39]。鹏按,二句以烹饪为喻,聏读为胹,王夫之说是。《广雅·释诂》:“胹,孰也。”王念孙云:“宣二年《左传》:‘宰夫胹熊蹯不熟。’《正义》引字书云:‘过熟曰胹。’《内则》‘濡豚’郑《注》云:‘濡,谓亨之以汁和也。’《楚辞·招魂》:‘肥牛之腱,臑若芳些。’王逸《注》云:‘臑若,熟烂也。’胹、臑、濡并通。”[40]二句盖指宋钘、尹文善于融合诸家之说。郭沫若曾指出:“虽然同属道家,而宋钘、尹文与环渊、庄周辈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是调和派,而后者是非调和派,后者是前者的发展。《天下》篇不正明白地说着吗:‘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这正是调和派的面貌。”[41](www.xing528.com)
(11)请(情)之欲置〈寡〉以为主:今本作“请欲置之以为主”,王叔岷指出:“《古钞卷子本》无‘之’字,疑脱误。”[42]梁启超云:“‘请欲’当读为‘情欲’,即下文‘情欲寡浅’之情欲也。请读为情,墨子书中甚多。《非命中》‘众人耳目之情’,《非命下》作‘众人耳目之请’。《明鬼下》‘不以其请者’,又‘夫众人耳目之请岂足以断疑哉’,皆当读为情。”[43]唐钺云:“‘请欲置之’四字为‘情欲寡少’之传写错误。……寡先误为寘,后又写作置耳。”[44]高亨云:“古金文‘寡’字上从宀下从页,隶变当作‘页(上从宀)’,读者弗识,因讹为‘置’。《管子·版法篇》:‘置不能图。’《版法解》作‘寡不能图’。此置、寡互误之证。……下文云:‘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其误同,言人之情欲本少,有五升之饭即足矣。又下文‘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皆承上文而言,若‘请欲固置’读如本字,则情欲寡浅无所承矣。”[45]鹏按,此依梁、唐二氏说读“请”为“情”。“置”字则如唐、高二氏说,为“寡”字之误。今本“情欲寡之以为主”疑当作“情之欲寡以为主”,诸家以“情欲”连读,疑非。《荀子·正论》谓宋钘“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杨倞《注》:“‘情欲之寡’或为‘情之欲寡’也。”王念孙据此云:“或本是也。此谓宋子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不欲多也。下文云:古之人‘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子宋子‘以人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是其证。”[46]
(12)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顾实谓:“以‘见侮不辱’为救私斗之方法,以‘禁攻寝兵’为救公战的方法。”谭戒甫云:“见侮不辱,宋说见《荀子·正论篇》;尹说见《吕氏春秋·正名篇》。先是向戌有弭兵之会,墨翟有非攻之论,事皆在宋。钘乃宋人,尹与俱游稷下,故承其流风焉。”[47]鹏按,谭氏所谓宋人倡非攻说,清代学者俞正燮已发之于前,其说云:“管子书《立政》云:‘兼爱之说胜,则士率不战。’《立政九败解》云:‘不能令彼无攻我,彼以教士,我以驱众;彼以良将,我以无能,其败必覆军杀将。’如此,正宋襄公之谓。《左传》公子目夷谓襄公未知战,若受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兼爱非攻,盖宋人之蔽。《吕氏春秋·审应》云:‘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据《左传》,襄公殁后,华元、向戌皆以止兵为务。墨子出,始讲守御之法,不如《九败解》所讥。墨子实宋大夫,其后宋亦墨徒。欲止秦、楚之兵,言战不利,有是君则有是臣。”[48]鹏按,墨家乃当时显学,宋、尹禁攻寝兵之说宜受其影响(但宋、尹非墨徒,说见本书下编第八章第二节),惟若如俞正燮之说,必宋人而倡非攻、兼爱,毋乃太过。
(13)强聒〈闻〉而不舍者也:《释文》:“谓强聒其耳而语之也。”鹏按,疑“聒”为“闻”之误。聒字原从“”声,而“闻”字古文从“昏”(皆见《说文》),二字因形近而混讹。“强闻”与下句“上下见厌而强见”之“强见”意义相应,谓强使之闻、强使之见也。
(14)上下见厌而强见也:周书舲谓:“‘见厌’当作‘厌见’,转写误倒。”[49]鹏按,周氏说非。厌者,厌弃也。见字表示被动,见厌即被厌弃之意。王叔岷谓:“宣颖云:‘人皆厌之,犹强欲自表见。’按宣解‘而’为‘犹’,是也。”[50]当从之。
(15)曰:请(情)固欲置〈寡〉,五升之饭足矣:“情固欲寡”今本作“情欲固寡”。梁启超云:“‘请欲’读为‘情欲’,宋子之意,谓人类情欲之本质,但能得五升之饭斯已足矣,此即‘情欲寡’之说也。”[51]谭戒甫谓:“情欲固置,唐钺谓为‘情固欲寡’之误倒,甚是;惟作‘情欲固寡’亦通,不必乙转也。”鹏按,请读为情,梁、唐二氏说是。情欲二字不当连读,唐钺说是。“情固欲寡”谓人之情本为欲寡。
(16)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谭戒甫、高亨以此三句接续上文,为宋、尹之说[52],但从文意看,当是《天下》作者评述之语。郭象《注》:“宋钘、尹文称天下为先生,自称为弟子也。”说颇迂曲。顾实引《荀子·正论》杨倞《注》:“宋子,盖尹文弟子。”谓此处“先生”指尹文,“弟子”指宋钘[53]。鹏按,杨说无据。尹文与宋钘同游稷下,若以年辈及学术渊源论,宋当在尹前(参考本书下编第九章第一节)。蒋锡昌云:“此言以仅置五升之饭,非特先生宋钘恐不得饱,即其弟子亦常在饥饿之中;彼等必欲如此忍饥以立教者,正因不忘天下‘人我之养’也。”[54]说较近实。
(17)图傲乎!救世之士哉:郭象《注》释“图傲”为“挥斥高大之貌”。顾实以二句与“我必得活哉”皆宋、尹之语,双承上文“救民”“救世”而言,并引秦毓鎏说:“我岂必得自活哉,言愿为天下舍身也。又岂欲傲视救世之士哉,言非与当世号称救世者争名也。”[55]钱穆云:“图,计拟之辞。谓我志在救世,世人必不傲慢我,故我必得活也。”[56]王叔岷申明郭《注》说云:“图傲,谓意图高大也。傲借为,《说文》:‘,顤,高也。’字亦作……以救世之士称二子,故谓其意图高大也。”[57]鹏按,顾实、钱穆说于文法不合。若依顾氏说,需于“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之上各添一“岂”字;若依钱氏说,则此句当作“图救世之士傲乎哉”乃合[58]。“图”字不需破读,王叔岷说是。《说文》:“图,画计难也。”段《注》:“《左传》曰:‘咨难为谋。’画计难者,谋之而苦其难也。”[59]“傲”字亦当如王叔岷说训为高。《说文》:“敖,游也。”[60]徐锴曰:“《诗》云:‘以敖以游。’游有所诣,敖犹翱翔。”[61]《释名·释言语》:“翱,敖也,言敖游也。”[62]敖与翱为同源词[63],故从敖之字多有高义。本句盖谓宋、尹之说陈义甚高,难以普遍施行,但若论其行,则真救世之士也。《庄子·天下》前文评墨子之道云:“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又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所言正与之类似。
(18)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谭戒甫云:“《韩子·显学篇》言宋荣之宽恕,故此言不为苛察也。”马其昶云:“《说苑》:‘尹文对齐宣王曰: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是其不为苛察也。”[64]梁启超云:“不以身假物者,谓不肯将此身假借与外物,犹言不为物役也。”高亨、王叔岷皆谓即上文“不饰于物”之意[65]。按,诸家所论并是。
(19)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成玄英《疏》:“已,止也。苦心劳形,乖道逆物,既无益于宇内,明不如止而勿行。”成《疏》所谓“苦心劳形”盖指“苛察”及“以身假物”二事。梁启超云:“宋、尹之意,以为吾人何为而求智识,将以有益于天下也。苟无益者则何必费心力以研究阐明之,不如其已也。可已而不已,则苛察而已,以身假物而已,君子所不为。”[66]按,诸家所论是。
(20)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宣颖释二句云:“外以救世,内以克己。”[67]顾实云:“‘禁攻寝兵’与墨子‘非斗不怒’同。‘情欲寡浅’与墨子‘非乐节用’亦相类。故《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墨翟、宋钘并为一谈。然墨子之根本主义在俭,以用不足而倡节用之说也。宋钘之根本主义在恕,以心有囿而倡别囿之说也。”蒋锡昌则说:“宋钘‘情欲寡浅’即老子‘无欲’之义,亦即墨子‘节用’之义。”[68]鹏按,“情”指“情实”[69]。“情欲寡浅”即“人之情欲寡”之意,“情欲”二字连读殆出于断章取义[70],或文字本有脱误。此二句并承上言,谓宋、尹以禁攻寝兵及人之情欲寡为有益天下之说。宋钘人之情“欲寡”之说表面虽与墨子“节用”相通,但从学术渊源论,其说实为《老子》“少私寡欲”之进一步发展。相关讨论见本书下编第八章第一、二节。
(21)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王先谦云:“其行止于是,则其道术之大小精粗亦不过如是。”[71]王夫之则谓:“适如事之小大精粗而止,不于小见大,于粗求精也。”[72]鹏按,王先谦说是。二句承前文总结宋、尹学说要义,“至是”之“是”指禁攻寝兵、人之情欲寡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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