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文观测以及对天道问题思考的基础上,老子不仅发展出了“道”的哲学概念和思想,也发展出了相应的宇宙理论。但在以往对于老子“道”的哲学思想的考察中,这一问题并未得到深究。但当我们将哲学与科学结合起来思考时,这一问题的深意就变得明朗起来。
老子有关“道”的哲学思想其实在相当程度上就是结合宇宙论问题展开的。例如: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章》)
通常,对老子这些思想材料的研究总是过多地甚至仅仅是从哲学的角度加以解读,将其作本根或本原的理解,而忽略或抽空了其中的知识基础,于是往往会导致理解与解读的玄虚和空泛。事实上,以上老子的诸多思想既是对于“道”的哲学的经典阐述,同时也都应当与对宇宙状态或结构的观察和思考有关。确切地说,就是天文观察或占星活动中给老子或当时的人们所留下的混沌印象,其“是谓惚恍”,即“其上不皦,其下不昧”、“恍兮惚兮”、“窈兮冥兮”,这些应当都是对宇宙观察感觉的真实写照。并且我们还要注意作为老子哲学思想的重要概念“无”与宇宙理论的关系。“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些都是从宇宙理论的角度对“无”的混沌状态的描写。这样一种以“无”为特性的混沌状态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或把握的,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一章》)这种难以把握无论是对于思想,还是对于知识来说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超出了经验的范围,或称作“超验”。进一步,“道”与“无”都不仅仅是状态意义的,其也是源头意义的。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这里实际就讲到了宇宙的发生及其演化,自无至有,从少到多,由一而万。老子的上述宇宙理论成为中国古代宇宙理论的最早源头,以后历代的宇宙理论即是以此作为基础。
不仅如此,我们从老子的思想这里其实也可以看到科学与哲学互涵和互动的典型例证。老子的以上论述应当是对天道问题长期思考的结果,是大胆的富有创造性的猜测,其中既有知识作为依据,但又充满了想象的睿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这样一个过程,即首先是知识哺育了思想,科学哺育了哲学,即从天文学到天道观,并由天道观到宇宙论的哲学;而后是宇宙论的哲学又反哺科学,老子的宇宙论实际是哲学层面的猜想和假设,而之后的天文学意义上的宇宙理论将更多地会以科学思想的面貌出现。
总之,我们不能抽去知识背景来理解老子的哲学思想。可以这样说,老子“道”与“无”的思想既是哲学的,也是自然科学的;既是本原与本体论的,也是宇宙理论的。老子是结合思想与知识,哲学与科学,尤其是结合宇宙的发生与演化问题对“道”与“无”这两个概念作了完整而生动的阐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认为老子的哲学实际已经是站立在本体论的高度,这一本体论是显现为哲学的,但它的基础是科学的,是宇宙论的。当然,若从科学的角度考察,我们也可以认为老子有关“道”的哲学为宇宙理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种“奇妙”的关系正显示了唯有伟大的哲学家才有的睿智。(23)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考路径与方法,他对于“道”的问题的探索同样也具有明显的宇宙论色彩,例如《庄子·齐物论》中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www.xing528.com)
又如《庄子·大宗师》中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再如《庄子·天地》中说: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
庄子也就宇宙概念作过解释:“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庄子·庚桑楚》)庄子以上思想涉及宇宙的有始无始与有限无限等问题。此外,这里还涉及“或使”与“莫为”的问题。我们知道,差不多与庄子同时,有“或使”与“莫为”的争论。季真主“莫为”,接子主“或使”,但庄子借大公调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庄子·则阳》)显然,庄子的这些论证与老子的论证是一脉相承的。同时,在庄子的思考中,宇宙论问题特别是宇宙起源问题更加明确、更加清晰、更加具体,这应当看作是向秦汉之际以及汉代宇宙理论发展的中间或过渡环节。此外,庄子还以提问的方式探索过宇宙或自然运动变化的原因问题,如《庄子·天运》说:“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类似的提问方式其实也可以在屈原的《天问》中看到,这在当时想必也有一定的普遍性。
另,庄子对宇宙生成后生物的发展变化也作过猜测: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馀骨。乾馀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至乐》)
虽然这段描述或猜测总体来说并不科学,但是其有关事物发展最初原因即“几”或“机”的思想,有关一个动植物的种是从另外一个种演变来的思想却是非常天才的。难怪李约瑟会称这段话为“一种非常接近进化论的论述”,并说:“我们怀疑,这些古老的道家思想是否曾被那些写进化论史的人考虑过。”(24) 同样重要的是,日后的宇宙演化理论实际也将生物进化问题包括在内,追根问底,可以在庄子的思想中找到源头,我们在这里同样看到了哲学对于科学的反哺和启发。
除老子与庄子外,道家还有《黄帝四经》中《道原》篇的相关宇宙思想也值得注意,其讲:“恒无之初,迵同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神微周盈,精静不熙。故未有以,万物莫以。故无有形,大迵无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道原》中的一些描述已经与后来的宇宙理论十分接近。例如:“天弗能覆,地弗能载。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盈四海之内,又包其外。”这之中涉及“天覆地载”的思想。又如:“是故上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测也。显明弗能为名,广大弗能为形。独立不偶,万物莫之能令。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云气,蚑行蛲动,戴根之徒,皆取生,道弗为益少;皆反焉,道弗为益多。”这之中又涉及“天地上下”、“阴阳剖分”的思想。之后,《淮南子》中的宇宙理论明显已经与此相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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