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深化的毛泽东思想研究-访石仲泉

学者简介

石仲泉，1938年生，籍贯湖北红安。195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长期从事理论研究和宣传工作。时任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科研局长。主要著作有： 《毛泽东的艰辛开拓》（增订本）、《毛泽东思想方法导论》、《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是毛泽东思想的新发展》、《毛泽东研究述评》等。

今年是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纪念，对毛泽东思想的研究将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您是长期从事毛泽东思想研究的专家，请您谈谈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国内毛泽东思想研究的状况。

国内对毛泽东的研究已历时半个多世纪。虽然从40年代到60年代都有过不少著述宣传和介绍毛泽东，但是，真正把毛泽东的生平与思想作为一门学问来进行科学研究，则主要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特别是《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发表以后。这十多年来，无论是就研究的广度、深度和力度来看，还是就研究的视野与方法、效能与成果来看，都获得了巨大的进步。据不完全统计，截至今年初，已发表的文章有12 000多篇，出版的专著达600多本。随着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的广泛展开，今年下半年发表的文章和推出的著作将会更多。

请再作些具体介绍。

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对毛泽东思想的研究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 （1）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至1981年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前，这是毛泽东思想研究的拨乱反正阶段。研究的主要课题是：如何科学地评价毛泽东及毛泽东思想的历史地位；毛泽东晚年犯了严重错误，毛泽东思想还能否作为党的指导思想等。（2） 十一届六中全会至纪念毛泽东诞辰90周年后的1984年，这是毛泽东思想研究的开拓发展阶段。由于《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科学地评价了毛泽东的历史地位，精邃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的理论体系，对毛泽东思想的研究有了明确指针，于是，其研究在各个领域普遍展开，研究著述获得“大面积丰收”。（3） 1985年至1989年政治风波前，这是毛泽东思想研究出现某些曲折的发展阶段。一方面，研究思路、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都得到了若干拓宽，研究成果在深化；另一方面，极少数研究者发表了一些带有错误倾向的著述，造成了一定的思想混乱，但这属于支流，有的是潜流。（4） 1989年政治风波至1992年初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发表以前，这是毛泽东思想研究的整顿发展阶段。严肃的科学研究以更加稳健的步伐向前推进，重新审视毛泽东晚年的理论与实践成为研究热点之一。（5） 1992年初迄今，这是毛泽东思想研究再度活跃、走向高潮的发展阶段。为了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研究者们正在献上一份份厚礼，出版部门隆重推出一套又一套研究丛书。其特点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整体研究进一步加强，专题系列化、体系化的著述问世较多；对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关系的研究成为重点，不少著述很有见地。由于这个课题研究的极端重要性，因而这个时期毛泽东思想的研究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您能否再从各个研究领域的横向方面介绍一下具体进展？

人们常说，毛泽东思想博大精深。15年来，对毛泽东思想的研究应当说是全方位地展开了，并且新见、新识、新意迭出。我只能介绍一些主要方面的重大进展。

首先，毛泽东早期思想研究有了重要进展，主要表现为：（1） 实事求是地研究了中西文化的诸子各家对早年毛泽东的思想影响，尤其是从各个不同的层面和角度分析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毛泽东早年思想的发展所起的主导作用。（2） 翔实地研究了早年毛泽东的思想转变历程，基本上廓清了毛泽东在政治上由一般民主主义者到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再到“初具共产主义觉悟”的共产主义者的思想发展脉络；以及与此相应的在哲学观上由唯心主义到“心物二元论”，再到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思想飞跃过程。

其次，毛泽东思想史的研究占有显著地位，目前已基本形成为一个新的分支学科。主要成果是：澄清了“毛泽东思想”概念提出的历史过程；拓展了对毛泽东思想理论来源的认识；深入地考察了党的领导人（包括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毛泽东思想的形成和发展作出的巨大贡献；深刻地分析了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的基本内容，基本讲清了三个基本点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和三位一体的依存关系；基本理出了毛泽东思想的发展脉络，初步地建构起毛泽东思想发展史的体系框架。近年出版的毛泽东思想发展史专著已形成单卷本到多卷本的序列。

关于毛泽东思想“论”的方面的研究，是否要首推新民主主义理论的研究呢？

是这样。在我看来，对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理论的研究一直是研究者们的重点。这是开发最早的一个领域。这些年的研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一是考察了毛泽东以区分中国资产阶级两个部分为基础的统一战线的理论、政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二是初步地建构了以研究武装斗争理论为基础的毛泽东军事思想学科体系，多层次和多侧面地阐述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基本内容；三是基本理清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革命道路的思想发展脉络；四是深入地研究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艰苦认识过程，毛泽东从30年代后期始建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体系到40年代后期最终形成新民主主义革命总路线，整整花了10年时间；五是强调了“新民主主义社会论”的理论价值，认为它作为两个革命阶段的中介，解决了实现革命转变的具体途径问题，理论上是对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巨大丰富，实践上则为不发达国家进行民族民主革命、实行革命转变和进入社会主义提供了一个具体模式。

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社会论”好像后来没有坚持。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毛泽东即改变了初衷，是这样吗？

是的。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社会理论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实践的时间仅仅三年。按照“新民主主义社会论”的思路，革命胜利后经过新民主主义建设阶段，先实行国家工业化，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但在1952年下半年，毛泽东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严厉批评“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工业化与社会主义改造同时并举。这样，在指导思想上就由“将来突然转变论”改成了“现在逐步过渡论”。这就涉及毛泽东社会主义改造理论研究的进展。这是目前毛泽东研究中争议较多的一个领域。我认为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首先，考察了上述毛泽东关于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思路变化的历程，对新民主主义社会理论与过渡时期总路线这两条思路作了比较研究。其次，研究了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的历史过程，认为毛泽东提出新的思路是当时客观历史条件使然。再次，正确说明了农业合作化争论的历史始末，认为建国后的多次争论都不是什么路线斗争，而是工作方针之争。毛泽东的一些认识虽不无道理，但在一些认识的主导方面超出了客观条件提供的实际可能性。最后，科学地总结了毛泽东领导社会主义改造的经验教训，分清了对社会主义改造进行历史评价和总结其经验教训是既联系又不能混同的两个问题。既不能因肯定社会主义改造的方向而否认1955年下半年掀起的“社会主义高潮”的急躁冒进错误，也不能因有此错误而否定社会主义改造的历史作用。

您对毛泽东探索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的研究较早，写的文章有较大影响，能否谈谈这方面的研究状况？(www.xing528.com)

可以。这个问题从80年代中期起渐渐成为研究重点。其重要进展概括地说有以下几点： （1）提出了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的指导思想在“八大”至“文革”前的10年间有两个发展趋向（正确的与错误的）的观点，这两个趋向相互渗透、交织发展。（2）考察了毛泽东探索中国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理论贡献，大致包括：社会主义社会矛盾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论、中国工业化道路论、经济体制改革的地方分权和企业自主权论、社会主义商品生产论、社会主义发展两阶段论、四个现代化两步发展战略论，等等。（3）对毛泽东在探索过程中的失误作了科学分析，绝大多数研究者认为，他有两大理论失误，即政治方面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直至认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和经济建设方面的超越历史发展阶段的“空想论”。（4）正确地论述了毛泽东的探索与新时期探索的关系，认为毛泽东的探索可视为新时期探索的“前奏曲”，既要反对否认两者之间联系的非历史主义倾向，也要反对否认两者之间的重要区别、否认新时期探索的伟大历史意义的错误观点。

您过去是学哲学的，毛泽东研究的一个重点也在毛泽东哲学思想方面。能否谈谈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的状况？

毛泽东是个大哲学家，其哲学著作具有特殊魅力。对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研究几十年来在国内一直长盛不衰。它比对毛泽东的其他任何思想的研究更早地形成为专门学科。这些年来，这方面的研究进展也非常显著。在我看来，主要取得了这样一些突破：（1）明确了“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科学定义，即“马列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经验的哲学概括”，并为广大学者认同。（2）正确地说明了《实践论》《矛盾论》与苏联30年代哲学教科书的关系。即一方面承认毛泽东利用苏联哲学教科书作为思想资料，吸收其精华作为思想营养；另一方面通过毛泽东的哲学批注进行比较研究，指出“两论”并非苏联教科书的中国版。“两论”的宗旨是要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对中国现实的革命运动进行总结，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从根本上说，“两论”是个伟大的理论创造工程。（3）系统地总结了毛泽东哲学思想的巨大贡献。绝大多数研究者认为，从宏观言，毛泽东哲学思想至少有三个序列的贡献：一是在本体论、认识论、发展观和社会历史观等诸多方面提出的许多重要思想观点，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二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化为科学的思想方法、领导方法和工作方法，创立了具有中国共产党人鲜明特色的立场、观点、方法论系统，使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具有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在理论上具有统一性，在实践活动中真正融于一体。三是把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里解放出来，在异常广阔的领域里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广大劳动者的结合，开创了千百万人民学哲学、用哲学的伟大奇观。（4）毛泽东哲学思想体系化的工作成绩斐然，在出版物方面初步形成了毛泽东哲学思想通史、断代史和概论三个系列，各种著作在百本以上。

您的介绍，使我们对毛泽东思想研究在总体上有了基本了解。据我所知，这几年您在倡导建立“毛泽东学”，您对这个问题是怎样考虑的呢？

我认为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是座丰富的精神宝库。尽管他晚年犯了严重错误，但其主体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宝藏。即使那部分不好的，也是一种特殊的财富，通过认真反思，总结出教训，可以使错误成为“正确的先导”。提出建立“毛泽东学”，就是想对这个伟大历史人物进行全方位研究。因为“毛泽东学”（以下简称“毛学”）的涵盖面很广。我们通常讲的毛泽东思想，往往着重在毛泽东的思想方面，生平活动就不是其主要部分。而且研究毛泽东思想，主要是研究毛泽东正确的思想，他的早期思想只能作为其正确思想发展的历史背景去研究，他的晚年错误也只能放在“陪衬”位置来研究。建立“毛学”，就不存在这些问题了，有关毛泽东的，包括对毛泽东研究的研究，都可以容纳在“毛学”之内。事实上，10多年来，“毛学”已经作为一门学问建立起来了，有些研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

您认为，当前毛泽东思想的研究应注意什么问题？

当前毛泽东思想研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好势头。为了迎接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大家都在努力攀登毛泽东思想研究的珠穆朗玛峰。目前研究的一大热点，就是如何正确认识毛泽东思想与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关系。在当前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中心内容是学习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这是正确认识两者关系的“纲”。

听说您在最近的有关学术讨论会上对毛泽东思想与邓小平理论的关系作过精彩发言，获得普遍好评。您能否讲讲您的基本观点？

我认为可以从理论认识发展的连续性与阶段性的统一关系的角度分析两者之间的继承与发展关系。所谓继承，就是指它们之间存在着连续性和共同点。这主要表现为： （1） 理论的创立者之间的连续性。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可视为两代中央领导集体智慧的结晶，而这两代领导集体的人员构成上存在着连续性，像邓小平、陈云等就起着承前启后和继往开来的作用。如邓小平所说，三中全会以后，“就是恢复毛泽东的那些正确的东西”，把毛泽东提出但没有做或没有做好的事情做好，“今后相当长的时期，还是做这件事”。这是对两者连续性的最好说明。（2） 理论大思路的连续性。这是指马列主义原理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原则，即“实事求是”思想。邓小平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出发点，根本点”，“过去我们打仗靠这个，现在搞建设、搞改革也靠这个”。这说明两者的大思路一脉相承。（3） 理论性格的连续性。这是指两者都强调“中国特色”，都强调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4） 理论内容的连续性。从思想史高度看，邓小平理论的一些观点都可以从毛泽东对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中找到渊源，只要将十四大概括的一些理论内容同毛泽东思想的一些相关思想（不是全部）加以比较，就不难发现两者理论内容的连续性。

您从宏观上对两者加以比较来说明继承关系，是个新的视角。那么，怎样说明两者的发展关系呢？

我是从历史发展的阶段性反映到理论认识形成阶段性的质的飞跃这个角度来进行分析的。具体来说： （1）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实现了由以政治革命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理论体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理论体系的飞跃。毛泽东思想的主要内容是围绕着推翻反动政治阶级的政治革命展开的，建国以后虽然也曾努力实现党的工作重点的转移，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只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才真正实现了这个战略转移，并围绕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个根本任务建构起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2）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实现了以毛泽东为核心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关于社会主义建设的若干重要的但还不清晰、没有展开的认识，到较为完整、严密、属高层次的系统化认识的飞跃。如毛泽东在1956年12月关于只要社会有需要，资本家拿出定息可以开私营大厂，华侨投资一百年不没收，可以在消灭资本主义之后又搞资本主义的谈话，是个很好的思想。但这个思想在毛泽东那里像流星似的闪亮了一下，转瞬即逝。邓小平理论则从总结新的实践经验出发，同时也把毛泽东的这个思想作为一个重要政策来提出。这是理论认识的一个很大飞跃。（3）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实现了由计划经济理论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飞跃。毛泽东思想关于经济建设的某些理论是基于计划经济体制形成的，虽然从50年代中期起就探索了使之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和机动性的改革，但并没有要从根本上去突破计划经济。只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逐步地对它有了较大突破，并在十四大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模式，实现了重大飞跃。（4）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改变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关于社会主义的许多传统观念，对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探索更加符合中国实际，实现了对社会主义理论整体认识的飞跃。现在，在所有制、分配原则、经济形态、经济运行机制，以及人们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等方面发生的政策变化以及观念上的相应变革，都是很大的。这些变化不是倒退而是前进。如十四大报告所说，它“符合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和要求”，符合“当代中国实际和时代特征”，使社会主义制度深深地扎根于中国大地了。这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发展史上同样构成了巨大飞跃。

您认为应当怎样估价邓小平理论的发展程度？

邓小平理论既可视为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部分，又是毛泽东思想发展的新阶段。所谓“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在我看来就是发展到新阶段的意思。对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意义一定也要有足够的认识。随着《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的出版，对于这一点我们将会认识得越来越清楚。邓小平理论既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发展，同时又没有也不可能完成对中国如何建设、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的认识。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开放型的思想体系一样，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也还要在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过程中，在实践的不断检验中继续丰富、完善和发展。对中国共产党人来说，努力建设好我们的国家，不断发展毛泽东思想，就是对毛泽东最好的纪念。

（原载《哲学动态》199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