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海派小报小说家,捉刀人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当时称之为药料甘草,按量而论,无人能及,然按质而言,既难与红绡、孟德兰比肩,至于周天籁、田舍郎、苏广成、周益世、黑旋风等,更望尘莫及矣。诸家济济一堂,捉刀人必当叨陪末座。
捉刀人小说专主花月情色,他曾说:
捉刀人自从在《世界晨报》写了一篇《歪嘴吹灯录》,又在《时代日报》写了一篇《王公馆》之后,好像是这一家铺子,专门卖这些东西,凡是需要这些东西的,都得上这一家铺子来零拆趸批……老板没奈何留了条子,最主要的一句话,是要我写《王公馆》下集,并且说报纸上已登了不花钱的预告……并且说这东西像鸦片烟、像红珠子,人吃了都会上瘾,现在许多人上瘾了,你不把鸦片烟、红珠子卖出来,那就是对不起老板,简直是对不起读者了。[62]
捉刀人曾询诸行内人,问小说登龙术若何?“近来忽然技痒,想写一些东西贡献读者,但是究竟写些什么东西呢?心中老是存着这么一个疑问。后来有一位聪明朋友告诉我说,你只往如此如此那条路上写,你便称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了。”[63]经行内人指点,于是《王公馆》《人体展览会》《姊妹淘》等一系列情色小说便诞生了。其所谓“那条路”,便是情色之路明矣。
有人把他的小说比作鸦片烟、红珠子,他自己亦有一说法,他说他“供给读者先生们充作一味常用眼药”[64]。眼药何所取意?上海有句俗语曰“榻眼药”,专指目迷美色,男人看见美女,从眼睛一直舒服到心里,正如眼药涂在眼睛上清凉舒服,受用无比一样。“榻眼药”又称“眼睛吃冰激凌”。
捉刀人的艳情小说,有时描写暴露,淫态毕现,有污楮墨。如《今杂事秘·阴私》言,人之隆准与那话儿成正比例。又说那话儿与人之大拇指指甲成正比例。
大拇指指甲的长度,等于那话儿大小的直径之半……你把小方形的白纸,先对折了,再对折,再对折,到第三次对折时,那纸已成了扇子形。然后把来平放在大拇指上,尖的一面向内,钝的一面向外,候准指甲外缘,挖下里面的纸打开一看,不是方形的一张纸张,挖了一个圆框吗,说也奇怪,这个人那话儿多大,把这个圆框套上去,丝毫不会错误。至于施之阴性也一样。[65]
《姊妹淘》写女同性恋及换妻。《今杂事秘·阴私》写男同性恋,何郎与翔高二人,歌南风之章、后庭之曲。《今杂事秘·异趣》则写牝狗与妇人交合。
小说家罔不有花月风情描写,周天籁为跑公司、向导女、咸肉庄花立传,然其间却留有一脉真情不泯。田舍郎笔下宁波嫂嫂、扬州阿姨,牵丝攀藤、搅七捻三,甚至狗屁倒灶情形,然却弄堂风情宛然,而捉刀人则一无意趣,徒然宣泄情色。
唯于情色描写有所发明的是,单对情侣,所谓一双蝴蝶可怜虫,已不当其意,而以卅六鸳鸯同命鸟出奇制胜,虽无同时写36之数,然写3对甚至7对则是随处可见。如《无轨电车》写8个有家室男女,暧昧私通,重新组合为沈含芳与彭春山、李似燕与戴似玉、李似凤与凌有光、蒋玉愁与黎远生、毕玫云与费正明,5对新鸳鸯。而最多的是《花底鸳鸯》,共计:叶小鸳与陈明选、叶小鸾与邢纯甫、陈夫人与张翁、叶半山与袁氏、小鸳同学华蝶缘与朗得三、陈宅婢女秋菊与左连发、邢宅婢女春兰与王伯未,共7对孽海鸳鸯。
著述都为稻粱谋,捉刀人文债山积,日撰八九篇小说,齐头并进,文昌大帝又未曾授其彩笔,其天天圆谎不暇,遑论寄托、意趣、人物、篇章,故敷衍搪塞之作在所难免,甚至重复词句以充字数,其法甚劣。如:
收拾起东西来,一样一样,也都有了头绪。先由自己整理出一个大纲,然后开门招呼茶房进来打铺盖,装网篮,留了一顶军帽、一件军衣、一根武装带、一双皮鞋在外,其余连消闲的小说子,都一股脑卷入铺盖里,才收拾完。顿时有人来到,第一批,是常驻在船上的栈房伙计,一路喧嚷,一路兜揽。第二批……第三批……。[66]
这位鲍小姐的父亲鲍炳卿向来在上海做事,做的什么事,人家不知道,从抗战以前,人家就不知道,直到抗战结束,人家还是不知道。[67]
卫履平说要走,只旋转身来轻轻地叩了一下,那门便开了。开了便出去,出去了,门便关上,门关上了还是那样沉寂起来。赵宗强恨没有跟着她冲出去,恨屋子里没有镜子,恨什么,恨什么,什么都是恨。他思索起来,开始思索起来。[68]
海派小说家以文换钱无可厚非,但出此下策如捉刀人者确实少见,他自己曾说:“管他娘,换了钞票再说。”[69]
捉刀人颇恃国学功夫,为文喜好玩弄文字,雕琢文面。他曾为《金刚钻》报治一长篇小说,书名《天外奇峰》,不名第几章、第几回而曰第几峰。回目为一联语,每联必着一奇字,如奇迹、奇梦、奇文、奇语、奇花,等等,全书共三十三峰,寓三十三天之意。
其为《海报》写《新纺棉花》,以《西游记》始,以《西厢记》终,取西药计量单位“西西”(cc)之意。共征用了《西游记》《水浒传》《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镜花缘》《三国演义》《老残游记》《珍珠塔》《九尾龟》《红楼梦》《封神传》《西厢记》十二部古典名著,或插写、或改写、或另写,成一种故事新编体小说。
而《十八般文艺》是以十八种文体构成小说。十八种文体为:章回体、笔记体、寓言体、新文艺、新体诗、旧体诗、应用文、骈体文、话剧、方言、弹词、滩簧、歌谣、书信、游记、日记、词、曲。因文体不同,各体之间以点将法过渡,他名之曰“藕断丝连体”。
捉刀人本以教师为职业,执教鞭于豫园萃秀堂生海豆米小学,故其作品中常写及学校和教师,如《明月谁家》长江边大柳树村小学教员唐燕甫。《双飞燕·夕阳归燕》中,涵芬之兄同国军西撤,涵芬则留在上海作小学教员。《双飞燕·呢喃新燕》,夫意诚随国军西走,妻子世玉谋一小学教职度日。诸人物间,似乎都有作者的影子。(www.xing528.com)
《五里雾》写上海弄堂里的兴华小学校,校长娄振东,夫人顾怜影。教员因工薪问题欲罢课,但顾怜影以金钱贿赂,得以各个击破,罢课未成,唯把龚学定和王翠芝开除。被辞退之龚学定和王翠芝,在高士明资助下,创办华兴小学,王翠芝为校长,龚学定为教务长,兴华与华兴两校因生源发生冲突。小说叙述了上海小学开办、经营、竞争、管理诸多情形,可见其对教育题材之熟稔。
捉刀人小说数量虽多,但多敷衍搪塞之作,择其善者十不得一,差可称述者如《试金石》,演军阀祸国殃民故事。
当国军西撤之前,某团某营营长赵屏,奉命驻上海附近一村,村名黎明,村多朱姓。有朱汉者,妻凤子,朱汉与赵屏同砚,朱汉便招之至家中驻扎。
其父朱一叟斥朱汉引狼入室,必遭杀身之祸,然朱汉不为所动。赵营长撤离,朱一叟任维持会会长,朱汉谏父,为朱一叟所杀。
赵屏,字维翰,与朱汉妻凤子,旧为近邻,二人情洽,曾论及婚嫁。朱汉死后,凤子与赵屏相遇,互矢永好。孰料,维翰却被唐本所害,凤子为维翰报仇,杀死唐本,自己哀痛过度,死于丈夫朱汉墓前。朱一叟之言果应验。
文叙父子、夫妻、军民之间之纠葛和剧烈冲突,暴露军阀祸国殃民之行,寓循环果报之理。告诫人们好男不当兵,交接武人,必引狼入室,尤以情节之终始参差、苍黄翻覆、生死存亡,令人惊骇不已。
此外,又有《双飞燕·离家娇燕》,叙悍妇故事。
某村李四,有季常癖,惧后妻郭氏,郭氏遇其如牛羊。李四有女小珠,郭氏遇之无状。村中有张虎者,业梓人,平日操斧做生理。闻郭氏事甚不平。一日郭氏觅小珠殴之,村民将小珠藏匿,郭氏寻至。
郭氏果至,长呼曰:“谁匿小珠者?”
张虎持双斧,舞而出,砍长凳,立折,应曰:“我!”
郭氏睨之曰:“我觅吾女,与汝何与?”
张虎以斧拟其面,曰:“汝可知小珠为汝女耶?我今日非杀悍妇不可,宁捉将官里去。”
郭氏曰:“汝敢杀我,乃无国法。”
张虎曰:“我不杀汝,我非张虎。”掷其斧,捽郭氏发,郭氏倒,张虎曳其发以行……村人以粪土掷其面,耳目口鼻,莫不有粪土。[70]
后小珠走沪,嫁于大户人家,由婢而为夫人,由拖油瓶女至大户主妇。
张虎不愧虎名,虎虎有生气,替千古以来拖油瓶儿女吐尽心中怨恨之气。而写小珠一角,竟然推倒红颜薄命之宿因,由婢而为夫人,由拖油瓶至大户主妇,又替千古弱女子长豪气。全文简捷痛快,爽如哀梨,快若并剪。
捉刀人虽为上海人,但却不用上海俗语写作,而对京语颇向往之,曾作《新大奶奶》一篇,有意模仿北方方言。如文中对话云:“谁都知道,我们苏州胡同富家是有一些祖产的。你要没有个小子,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嫁出去了,二爷、二奶奶也还年轻,过个一年半载,他们倒把小子抱在手里,你再想娶小老婆,那时候,他们是长孙,我们的受气又怎样?我不要什么贤德的名,老是想着弄了个新来的受气,随便怎样,总要比受二房里的气好一些,大爷。”[71]
文中的“小子”“大爷”“二爷”皆北方口语。捉刀人的小说语言,文白夹杂,并不以白话见长。迨周天籁、田舍郎、周益世、黑旋风一辈出,则别出新意,以上海白写作,成就斐然,与捉刀人之追求大异其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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