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舍郎作品难称尽善,可议之处颇多,如寓意不深,杂沓凌乱,詈词连篇。然有一点却少有人及而精光不淹者,即绘春申胜景,其风情与习俗活灵活现;摹弄堂中人,其方言和语态如见其人。
图4-2 《里巷风月》插图
《男男女女》写道,上海某弄堂口,来了一对卖百草梨膏糖的夫妻:
右边站着个男的,满脸天花疤,鼻子塌扁,嘴唇怪厚,双手拉着那只古董模样的手风琴,呜哩呜哩汪,呜哩呜哩汪,调子非常简单。左面站着个女的,三十多岁模样,雪花膏浮起在黧黑的皮肤上,死活不肯合作。头发倒梳得很光,还留着前刘海哩,后面头发往头后顶心竖起,压着嵌水钻的洋翡翠夹子,阴丹士林布旗袍。
男的拉琴,女唱曲,一开口露出嘴中的大金牙,所唱的曲子叫《七勿搭八》:
“正月里梅花是新春了,呜哩呜哩汪,梅兰芳梁山下书信了,呜哩呜哩汪,韩复渠走马荐诸葛,呜哩乌哩汪,秦始皇归天风波亭了。”
男男女女正听得有劲,忽打人堆里挤进一个穿制服的先生来,木棍向麻皮一指,大约是说他妨碍马路交通,叫他的百草梨膏糖担子乔迁。[6]
这时来了个耶稣堂里的老太婆,文中写道:
手里捧着一叠印刷品,跑上来就不管三七念一,拉开仔嘴巴哇啦哇啦,大讲耶稣教,“耶稣爱我,我爱耶稣”。[7]
嘴里先是喷的清水涎沫,接下便喷出粘性的白沫。她大声疾呼地说道:“你们这辈男男女女,你们个个都犯了罪,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一定要到地狱里去受刑罚,抱烟筒,割舌头,罪恶滔天……你们只要相信耶稣,敬崇耶稣,耶稣就会搭救你们。”[8]
图4-3 《鬼世界》插图
弄堂里的住户颇多,有七十二家房客之数。《鬼世界》(插图见图4-3)写道:
二房东女人麻皮老枪,打从厢房里跑了出来,拖着鞋皮头,蓬着头发,好像刚从被窝里起身的样子,一支香烟贴在嘴皮上,说话带含糊:“喂,无锡嫂嫂,闲话讲得写意点,你当了和尚骂秃驴,我和你究竟有什么难过,有财有势末怎样,看勿落是,此地好住就住住,不好住就搬场。”[9](www.xing528.com)
这个二房东女人是个麻皮老枪,人称陆师母。陆先生避风头在外,麻皮老枪与无锡嫂嫂之夫毛囡爷私通,并供养其一家,无锡嫂嫂贪其财默许之。
再说《风流孽债》中的宁波阿嫂,她住在“上海新闸路酱园弄,老牌子皮鞋店谭裕昌隔壁,春在里十五号,今年三十八岁。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当如狼似虎之年。头上挽个扇髻,上海人有句俗语‘宁波老人会打扮,梳个头发像夜壶攀’”,“两只眼睛再活没有,眯起时却像一条棉纱线”。金牙,几粒雀斑,颧骨高,“老古话,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宁波阿嫂已经连克了三个男人,黄阿土是她的第四号丈夫了”。
此日宁波阿嫂穿了“簇新的泡泡纱旗袍,照样短袖子、矮领头、肉色丝袜、白缎子绣花鞋子,相当漂亮,右手腋下挟只手皮箧,左手捏块印花绸手帕”,出门去看绍兴戏,路过大昌烟纸店门口一站,喊道:
“喂,老板,老板,拿包大美丽来,再包三角钱酱油西瓜子,快点快点。”
“香烟、瓜子挂挂账。”
老板说:“你拿过两瓶正广和,三包金鼠牌,四块固本肥皂,账还勿曾来还。”
四十多岁的大昌老板,色眯眯问:“这几天阿土那能勿看见?”
“阿拉阿土前日子又跟着船出去了。”
“阿土出去,今夜到你屋里来叉麻将好。”[10]
《小裁缝艳史》中的小裁缝,他是“巷堂口张林记裁缝店的学生意,堂里人都叫他小裁缝,小裁缝叫出了名,因之他姓甚名谁,反而不知道”。“你看他生得那样白白胖胖,居然也知道修饰修饰,留起头发来了,凡士林买不起,每天揩面时候,把头发浸在面盆里浸得泾里湿,然后用那柄牛段头木梳梳得煞光,而且照样是菲列宾式。年纪看上去,大约也有十七八岁了吧,有些发育的样子,有人在澡堂子里把他研究过。”[11](书影见图4-4)
张林记裁缝店老板娘“生得肉团团,全身是肉,屁股上可以摆一桌五十块头的和菜”[12],和小裁缝暗中往来。
图4-4 《小裁缝艳史》书影
《风流孽债》中的老板和老板娘,“老板镇江人,老板娘扬州人,老板从小就到上海学生意,没有乡土气,一口上海话,至多偶然夹出一声两声本乡音。老板娘在扬州吃家乡米饭,吃到三十岁才到上海,还未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十句话倒有五句这块拉块作风,样子她已经被老板吃瘪。‘阿也喂,乖乖,你有用,你是大老板,人家都不懂,女人也是人,看不下我,明天送我上火车,打张票,回老家好了。’老板娘嘟起嘴,嘴唇皮厚不过,翘起上嘴唇,可挂得一只油瓶”[13]。小说家之所能,各有不一。就所御人物而言,周天籁不厌其少,最宜男女二人,于楼头板壁,撩风拨月。而田舍郎,则有七十二家房客之长才,所御人物多多益善。尤擅于在弄堂口,聚拢扬州老板娘、小裁缝、宁波阿嫂、烟纸店老板、麻皮老枪、无锡嫂嫂、耶稣堂里的老太婆一批人物,在人影杂沓、众口喧嚣中,愈发见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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