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咸肉庄
海上青楼名目繁多,亭子间嫂嫂是淌白,常熟二媛则为咸肉。咸肉庄,本称韩庄,俗称咸肉庄,又可称桥头,或八仙桥。八仙桥为咸肉聚集之地。《晶报》记述1938年八仙桥韩庄情形曰:
八仙桥黄金大戏院后面的格洛克路是韩庄的大本营……庄分大门口与小门口二种,视房屋及房间多寡而定。普通一上一下的房子,称为小门口……入庄游玩分坐房间、做局、夜饷及全包4种。坐房间需费一元,为时之久短,则视客之本身及与花的交情而定,做局即关房门,需费三元。为解决性欲之最佳办法,故客多乐为之,夜饷五元,自夜间十二时至翌日止,全包则包一日一夜之谓,需费十二三元。[66]
咸肉庄的另一名号曰桥头,一提桥头,喜欢白相朋友无有不知是八仙桥者,没人错会到别的地方去。八仙桥是咸肉庄的大本营,门口亮着门灯,都是写着什么号、什么记的都是。据说,当初的咸肉庄并不开在八仙桥,都是在大世界游乐场左近,不挂门灯,不捐照会,完全私做。后来有个松江妹妹,包了几个姑娘在八仙桥做生意,渐至发达,遂演变为咸肉庄集聚之地,鼎盛时,咸肉庄有百余家之数。
当时庄花有四大金刚之目,为根宝媛媛、王三媛、苏州弟弟、十里红,后更为十里红、小兰英、小金媛、菱花四人,此时常熟二媛尚无籍籍名。
咸肉比亭子间嫂嫂的淌白名位稍高一些,然无书寓之历史悠久,乃后起者。其与长三、么二经营方式也不甚相同,长三、么二三节收账,而咸肉庄则当场交易,一手钱一手货,咸肉庄已不讲色艺,只是泄欲之场所。
至于所以称咸肉,无确实之解,一说和野鸡一样,无论生张熟魏,只要上门无有不欢迎者,并且可以立刻成交。犹如斩咸肉,咔嚓一刀,拎了便走,取其捷便之意;一说咸肉,非鲜肉,不强似野鸡,已不新鲜,易染病毒也。
周天籁的花史新编,淌白之后又为咸肉立传,皆出前辈之所未备者。
2.常熟二媛其人
常熟二媛实有其人,咸肉庄上红得发紫,小说之副标题为“一块紫肉的私记”,即示其为纪实之意。今日于小报间,尚能见常熟二媛小影,小说发表时,刊于报眉。
(1)邵茜萍与常熟二媛
常熟二媛与邵茜萍交往颇深,据说二媛由邵茜萍捧红。周天籁小说中提到,邵茜萍见了二媛后,认为大可造就,遂抱定宗旨捧她,倚马立就,草了一篇桥头肉讯,刊在《上海日报》的“走马观花集”上。
自从《上海日报》“走马观花集”里发表了邵茜萍那篇关于常熟二媛的文章后,隔不上一个星期,接连不断应响了几篇关于常熟二媛的文章。投稿的名字虽然不同,而都是出于邵茜萍一人的大笔,以至疯魔了一般喜欢吃肉的朋友如痴如狂,怀了当日报纸,慕名前去喊她。不但白板对煞之外,再有红中对煞,发财对煞。[67]
文中提到的《上海日报》“走马观花集”,确有其栏,存报中仍可见邵茜萍之捧稿。文云:
常熟二媛在桥头之地位,与当初十里红、苏州弟弟、杭州二媛辈同,达于深入人间程度,四个字提起来,八仙桥上,可称哪个不晓。周天籁兄,且为伊写成小说,开桥头纪录。二媛出身,天籁兄曾写过,为其翁姑卖入屠门,确为事实,唯其亲生父母,则未道及。据二媛言,其父在近几年中,经营顺利,在乡下,亦是土地财主架子,不知二媛,在上海干这个生活,只晓得做摇织手工。其父曾屡催二媛回常熟,不必再等在上海,顾二媛则并不需要,情愿等在上海。可见吃了这一碗饭,再欲重受管束,终是难的。若常熟二媛,还是舍不得上海者,无非乡下生活,不若上海舒服,所以,亦情愿适意了这个,顾不得苦了那个矣。
活跃屠门,几年以来,终是一个牙签主义,从来不长,能有康铁牛两三次者,实在缺缺。拆穿了讲,跑这种地方,亦唯这个主义,最为干脆爽快,倘一走上了熟路,就有不可解除之麻烦出来,此种滋味,不外是“柠檬开水”“管牢好好”两种。亦许在另一辈庄游朋友心目中,认为热精彩表演,然在于我,最勿受这一套,因为肉麻当有趣也。二媛之令我有好感,即在大方的两个字,不作假早子式之噱头,故我尚具美感,不然,亦老早置之于茄矣。[68]
邵茜萍既与二媛渊源颇深,自然也就成了书中不可缺少的形象。一如《亭子间嫂嫂》,周天籁仍把邵茜萍拉来吃豆腐,且依旧其抖乱作风。文中写道:
是一个念一二的青年,瘦瘦的脸蛋,中装灰背袍子,眼睛有三百度的近视,香烟不离手的,讲起话来声音老老高,连唾涎也要飞了出来。[69]
因为湿气邪气重,爱挖脚凹。
邵茜萍索性待她不留意时候,挖了一手指的脚凹泥,冷不提防塞到她的嘴巴上去。[70]
与《亭子间嫂嫂》中一样,依旧其浩大表演。其实他满身排骨,赛过三个骨头二条筋,即使狠也未必什么了不得,嘴硬骨头酥。
这一夜邵茜萍大显神通,这一仗打下来,可说平分秋色,各有面子。因为二媛早知道邵茜萍三斧头功夫一过,便毫无用场,像吃了一刺刀,早躺在壕沟里,面孔贴地,背脊朝天,死人一样,一点也不会动弹,连热茶都不要喝一口。二媛肚里一急,不要出了毛病,有一次隔壁三号里有个客人,也是乐极生悲,就此翘辫子,热气冷气也不透出一口,面孔格白像锡箔灰……(二媛)急急把他胸口一摸,觉得非常热,再一摸额头却摸了一手冷汗。二媛很细心,又按了按他脉息,跳得很慢,方才知道这是疲倦过了分,没有老调。[71]
除了邵茜萍,邵茜萍的同事,《上海日报》的曹温那、周白刃、王雪尘也被拉了进来,其中周白刃与邵茜萍一样也是位肉稿作家。王雪尘是《上海日报》老板,在《亭子间嫂嫂》中用名是黄雪尘,尚有避讳,这一次直接用真名,并且说,王雪尘与文明戏老二牵丝攀藤,这老二已50多岁,孙子15岁。这话半是吃豆腐,半是抉隐私。不过,这种事司空见惯,上海浪文人与生意浪攀相好,真是一眼呒啥啥。
(2)周天籁与二媛
周天籁说:“鄙人写常熟二媛小说,决非贸然动笔,深知近来之识常熟二媛者殊多,而二媛本人犹在上海,倘我徒以空中楼阁飨读者,人将斥我为欺骗矣。故执笔之前,曾挽人就商,访问其身世近况。二媛固落落大方,据实相告,既详且尽,遂得以其过去一番惨史为纬,目前之复杂生活为经,成一社会写实说部。”[72]
周天籁对二媛确下过一番功夫。曾对她进行了采访,获得一手资料。二媛由邵茜萍一手捧红,天籁欲传二媛,乃倩邵茜萍先容,得与二媛相见,倾谈生平。经此一番采风,始草小说,其中所叙其出身生平皆是写实。
文叙:常熟二媛童养媳出身,因丈夫付不起学费,婆婆将其以二百支洋抵押给咸肉庄。由一位许姓客人,为其点大蜡烛。开苞次日,年已52岁沈老头沈其甫来挨城门,二媛敲其竹杠。沈老头为其在慎昌钟表行以86元买手表,以及皮包、衣料不一而足。后经小报吹捧,二媛渐红。二媛丈夫寻来借钱,二媛打发他离开。二媛客人渐多,什么大学里教书王先生、大西袜厂小开、王老板、钱庄帮客人润民、白相人六马路铁臂阿五等。
有王勋甫者,为二媛之恩客,二媛劝其做大事业,不要流连于此。有邵茜萍者,乃小报肉稿作家,大为欣赏二媛,在《上海日报》写了几篇捧文,二媛因而更红,慕名而来者应接不暇。二媛每月收入之丰,达到5000元以上,文残至此。
3.常熟二媛的姿容、性情和功夫
(1)姿容
对于妓业来说,一个妓女的容貌十分重要,而红得发紫的二媛(图3-3),非有绝色,仅具中人之姿,尤其皮肤不棕也不黑,更无可鉴。《上海日报》老板王雪尘看了后,说她身架子也好,就是她的面色稍微带棕,这是美中不足。古美人总以白为美,二媛之肤色令其减色不少。而邵茜萍辩护说,这是天然美,电影明星王人美、黎丽丽、美人鱼杨秀琼,都是这一号的颜色。
在装扮上:
(二媛)终年她不抹一些粉,连胭脂都不用,口唇膏略微用用,可见他的一络大派,一点看不出咸肉庄上做生意。[73]
图3-3 常熟二媛(www.xing528.com)
平日她衣服穿着很朴素,不爱花花草草的,顶喜欢元色、藏青,偶然穿得鲜艳些,但真真难得的难得……仿佛一个大家妇。[74]
即使邵茜萍来访。
二媛仍旧同白天一样随身打扮,行头不换,袜不穿,一双大膀一直露到胯下,到三角叉裤子为止,轻摇芭蕉扇,漫步走到邵茜萍房间里来,赛过自家人一样。[75]
(2)性情
周天籁叙二媛之生平遭际及各色客人趣闻外,用了许多篇幅探析二媛致红之由,以此品题其性情和功夫,对此周天籁不吝赞美之词:
二媛仿佛在中国是一个观世音妙善,在外国是一个耶稣,也许我的话说得过了火,不过曾经接近二媛的人,都承认我的话是对的,说得十二分吃硬,仿佛雕在石碑上一样。当然这样一个典型人物的女子,而且极其普遍,容易得人人可以同她有接近机会,可以达到一亲肌肤之爱的目的。她散播出去爱的种子,其更布满人间,可说上中下三等都受过她的熏陶的,也不知多多少少。[76]
此话虽过甚其辞,其意则在赞赏其性情和功夫。海上文人评章风月,月旦烟花,容貌之外,亦重性情和应酬功夫。周天籁笔下的二媛,尤以性情和功夫胜人。他说:
无疑的常熟二媛现在已经走红了,而且红得已经近乎发紫,这是每个走走八里桥头的朋友都一度承认的,可是常熟二媛是从哪里走红的?她走红在什么地方,有的朋友竟然不予承认她会走红,他根本没有可以走红的理由。如果常熟二媛这样的人才可以走红,那么比她更漂亮上几十百倍的究竟还不在少数,岂不要红得发紫,紫得发黑。这句话很不错,不过他根本还不会认识二媛的为人、性情、待人接物,以及周旋在客人之间的一种手腕。细心耐气地应酬得面面周到,可说在她目光中看来简直没有一个坏的客人,她八面玲珑的,使得每个客人都对她发生了好感,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时难以磨灭。这就是二媛胜于他人的地方,也就是走红的理由。有人说,吃了这行饭的人,她对待客人和气,是她的天职,否则何以称为妓女。这句话果然不错,不过我可以说有比二媛更细心、更体贴、更忠实的,简直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来了。[77]
海上堂子,倌人之生意经有灌迷汤、抄小货、敲竹杠、开条斧、淴浴,亭子间嫂嫂颇不乏此行,然二媛虽在生意浪却没有生意习气。
她一点没有生意女人的习气,不像别个看见客人同她亲热一些,便烂敲竹杠。看见文旦,要买文旦吃,看见巧克力糖就买巧克力糖吃。还要伸手讨车钱,讨点心钱,给她少了,面孔就会不好看相,多了对你笑嘻嘻。这一种习气可说十个生意女子倒有十一个是这样的,独有二媛她没有这一种手段。[78]
她看见年轻的客人,只有拿好话来规劝他,这里不是好地方,宜少来走动,总劝人家不住夜,早些归去。一定住夜,第二天老早便催他上写字间,妓女认钱不认人,而二媛则不同。
她只认得客人而不认得钞票,看重客人的交情比什么都厚。钞票倒是次要,很随便,不放在心上。有时客人手头尴尬,她宁可私下贴出夜厢钱来,不要客人难为一个钱。像这种情形,一个月中不多不多,也很有几个。[79]
细心、体贴、忠实,又无生意习气,甚至拿出钱贴嫖客,如此二媛,不啻欲壑孽海中绽放出的一朵真情之花。
(3)嗲功
海上倌人应酬功夫曰迷汤、嗲功,二媛的嗲功自是不同,书中说:
她更有一种特色的嗲功,更非一般女人望尘莫及的。这一种嗲功使出来,任你铜铁也要溶解,石头也要□碎,强盗也要变成佛心,一切十恶不赦的人,经她一感化,都可以一一把他改善,成功一个好人。[80]
如此玄妙之嗲功什么样呢:一是迷眼,二是笑靥和娇吟。
二媛说着又对李振贵瞟了一个迷眼,这一个迷眼是甜得来,受的人有点浑淘淘。因为二媛最拿手的就是这一种嗲功,她的嗲功都并不是有意做作,贵乎非常地自然。譬如她对你一笑,笑得邪气的甜,两边颊上自然而然浮起两个酒窝。一双秋波活得活得来,对你一看,赛过说话。还有她的答应你一声,譬如客人喊她二媛,她回答你“唔”的一声,好像走的鼻音,又像是喉咙口还不会把这“唔”字完全吐出来,只有一半。[81]
4.情妓
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二媛却是既有情又有义。二媛有客王勋甫,二人相处甚深,因其相貌神似二媛的未婚夫,故对其特别有好感。“说不尽的有情有节,一个是可称为情妓,一个是可称为恩客。”[82]枕席间,二媛劝其不要再走着风月路道:
二媛跳了起来,逼着王勋甫走路,她面孔板起来道:“你走,你是不是还不动身,我一边劝你,你一边简直不听见的,当做耳边之风。我看你这个人将来没有什么了不得,即使给你窜了出来,也没有什么大苗头的。你但看你现在的脾气生挺牵丝攀藤,生得不爽快,做大事体的人绝不是像你这样子的,说着走便走,绝不犹豫。你的本来面目,我已经看明白了。”
这的确给王勋甫一个刺激,他听了这句话立刻穿上骆驼绒袍子,二媛也就走过去替他围上围巾笑道:
“对了,你能够听我话,将来就能够做大事业,男子汉大丈夫办事,说怎么样便怎么样,我就佩服。”
“我现在立刻就走,你佩服不佩服。”王勋甫穿好袍子对二媛鞠躬又说:“我这几天内不会再到这里来。”
二媛执着他一只手笑道:“我希望你以后永远不要来,你假使要问我的消息,你不妨写封信来,我可以在信里复你。”
“你会写信吗?好极好极,不过我快要放年假了,年假我大概要下乡去一趟,这当口我也许来看看你,你不应该拒绝我。”
二媛道:“我也不希望你来,放了年假,你应该赶快下乡,别地方也不要打流耽搁了,你为什么又到这里来呢?”
“不是的,我要来望望你,我不住夜,来做房间好了。你横不要我来,竖不要我来,你的心太硬了。你要知道越是这样待我好,我越是要想着你,你索性当我一个平常客人,不劝了我许多好话,我真也不把你印在我脑子里这么深刻地。”
二媛把他推了推道:“好了,我听见了,劝你还是跑了吧,我不同你多谈了。”
王勋甫回头立刻就走,表示很激昂的样子,给二媛看看。[83]
生意浪应酬手法中,有以退为进者,即劝去而达留客的目的,曰“反灌迷汤”。而二媛待人却是一片真情,不带一点迷汤成分,文章也便由肉欲写出德义。在周天籁诸作品中,对二媛推许最高,许之以情妓、大众情人、观世音、爱的播散者,如此称誉,亭子间嫂嫂无以过之。他说:
关于二媛一生艳迹,大可以把她描写出来,过去有林黛玉、四大金刚、赛金花、北平李丽、唐七小姐、小花园阿七、顾秀珍,一大批女狠将在前,那么常熟二媛未必有逊色于她们吧。[84]
就其初衷而言,周天籁有意将二媛当作一代花史来作,欲与林黛玉、赛金花比肩。周天籁非不具史才,然终有前辈名著在前,《海上花列传》《九尾龟》《人间地狱》彪炳史册,至于《常熟二媛》,聊供拾遗补缺而已。
就周天籁自己作品而言,《常熟二媛》是继《亭子间嫂嫂》之后的精心之作,震于常熟二媛之大名,有追步《亭子间嫂嫂》之想。亭子间嫂嫂有淌白之事,然人却是虚构,而常熟二媛,既有其人,又有其事,周天籁安得不起名山后世之意?二篇作品写法又复相同,然毕竟《亭子间嫂嫂》名声早著,设使《常熟二媛》发表在前,当不知何者为《亭子间嫂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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