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东乃一介城市平民，为大饼司务。所谓一条裤子一根绳，别无财产。但山东人尚武好勇，他投至蔡福生麾下为小角色。小角色所为之事，不外打相打，寻相骂，卖斗摆狠劲，小山东凭一股狠劲为蔡福生屡立战功。
蔡福生被陆炳奎手下打了一顿，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便安排小山东去上陆炳奎的路。原来陆炳奎是负案在逃的案犯，只要把他轧到警局去，他便吃瘪。
这一日陆炳奎走在路上，“突然被人兜胸撞了一下，炳奎出于不意，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向那人一望，见那人年纪很轻，头顶剃得精光，从那只面孔上看去，好像是北方人。炳奎若是平常时候，有人撞了他一下，早就撩起来一记耳光，打过去了。今天他急乎要去看蔡福生，没有心思和人家多搅，只咕噜一声，仍旧埋头向前奔去。谁知那人却不放他过门，嘴里喝了一声：‘我操你奶奶。’举起手来，对准他左颊，‘劈啪’一声，就是一记耳光”[148]。
“陆炳奎想不到这个山东人这样不讲理，自己走路照子过腔，撞了人家，却还要举起手来打人，跑遍天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这样不讲道理的卖斗。忍不住心头火气，拔出拳头，对准着他打去。陆炳奎从前初出道时候，原也是和人家打相打出身的，现在却大不相同了，他有了一些地位，养尊处贵，再要叫他和人打相打，已经力不从心了。今天在火头上，顾不得一切，挥拳就打。若是讲究气力，禁不起小山东三拳两脚就可以将他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不过今天小山东已经由小宝关照过，和炳奎打相打，目的并不是要打坏他，只要能够打到捕房去，就大功告成了。所以小山东和炳奎这一场打相打，完全是虚与委蛇。”[149]小山东寻机自己将鼻子打破，血流满面，便喊来巡捕，仅此一举，陆炳奎便跌了进去。
在外面混混的，哪一个不是脚踏尾巴头会动的七窍玲珑星，蔡福生此举完全被陆炳奎同伙、白相人曹百川瞧破。在白相地界暗算对手是不光明的，叫做“半吊子”。
曹百川要蔡福生摆句闲话过来：“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做事，应该一豁两响，讲出来的闲话，牙齿当街沿石，若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里男盗女娼，那就是最下作不过的滥小人，当他是人都罪过了。至于你说你没有做过半吊子，但是我却已经发现昨天向炳奎寻事的那个山东小鬼，就是住在你家的。试想这样的情形下，一望而知可以知道你是主使出来，叫他侍候在弄堂口，只要看见炳奎就上去寻事。”[150]
蔡福生心想，自己总算是老屁眼，这样一记挖儿，竟会被他看出来，便说：“现在就随他这个娘卖皮吧，关我一只卵上事。至于你闲话索落，不要替我摆勒心浪。客气些当你一个人看待，才这样客客气气地对付你，你若要狗屁倒灶地勿二勿三起来，滚那娘格腌鸭蛋，这里没有你放屁的余地，你替我滚出去。到了外面，你有什么颜色，尽管显出来好了，我蔡福生总不见得会怕了你曹百川的啊。”[151]
蔡福生存心搭出大家吃斗、比比道行的架势。曹百川见蔡福生做了这样足尺加三的半吊子还嘴硬，道：“我姓曹的也不见得怕了你姓蔡的啊，搅搅看么，就搅搅看，你不见得是铜打铁浇的，老子不给一些五颜六色给你看看，也不姓曹了。同时也给别人看看，作半吊子的应该是这样下场的。”[152]
曹百川向劫匪李大扣子一伙放龙，安排他们到蔡福生宅上去劫黑货。李大扣子到了蔡府，劫了钞票，将待出松，不料，被小山东撞见。
一个人直窜上来，一伸手就把他拦腰拖住。这一下，已如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等到李大扣子觉得不好，想要脱逃，哪里还来得及，早已紧紧地被小山东抱住，死命不放。同时再用力在他拿枪的手上，狠命敲了一下，枪就脱手跌出去了。不过李大扣子也是身高力大，不是容易制服得住的，哪里肯就这样便便当当地被他捉住，狠命地用力一挣扎，偏偏小山东大意了一些，以为强盗亦犹人也。狠来狠去，不过狠一支枪，如今既已将他的手枪甩掉，就不用去怕他了。这样一想，两只手不由地松了一些，被李大扣子一挣扎，竟挣脱了。接着回转来对准小山东当胸就是一拳，将他打得直退下去。原来这一拳是他用足平生气力，打出去的，小山东幸亏身体结棍，这一拳还可以忍受得住。若是换一个身体推板一些的，被李大扣子拼着穷性命一拳，怕不要打得口吐鲜红，或是仰面朝天地跌一跤么，饶是这样，小山东也免不得直向后退了好几步。李大扣子趁这机会，就想设法逃走了。[153]
李大扣子从晒台逃到屋顶。
刚刚跑到屋脊上，一只脚踏下去，踏在一块瓦片上，“啪”的一声，瓦片踏碎，一脚落空，身子向直一冲，一个收脚不住，人就直滑下去。这一下来势凶猛，嘴里“啊呀”两个字也没有喊出，说时迟，那时快，人就立刻跌下去。从屋脊一只踏到屋檐，再从屋檐上翻过，直跌入人家的天井。上海弄堂房子的天井普通都是水门汀地，李大扣子倘然笔直地跌下来，那么或许跌断两只脚骨，不至于有生命之忧。一个人只要不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跌进华德路外国监牢，总有重见天日的日子。那时大丈夫恩怨分明，仍就可以来和小山东算今天这笔旧账。怎奈李大扣子跌下去，是头在下，脚在上，先和水门汀接触的是他的脑袋。脑壳虽硬，若水和水门汀比较起来，总要推板许多。只听得“砰”的一声，脑壳敌不过水门汀，敲得粉碎，不但鲜血溅开来，其中还夹杂着奶油色的脑浆。[154](www.xing528.com)
来了一个“乡下人不识关公，血头了。”[155]
小山东在蔡福生手下屡立奇功，蔡福生倚畀甚深，为左膀右臂，收其为过房儿子，改名蔡小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蔡福生的贩卖黑货生意，颇依靠轮船运输。有范会臣者，是个老白相人，开有轮船公司，蔡福生的货物多由其轮船运到上海。因而蔡福生十分巴结范会臣，范会臣与一坤伶金翡翠打得火热，而金翡翠是老头子包菊春的金屋中人。为讨好范会臣，蔡福生找到包菊春，欲为鲁子敬，居间调停。范会臣愿拿出几条辫子，算贴补包菊春的损失，就此叫开。蔡福生找到包菊春，不想，一谈即崩。
蔡福生便派小山东到包菊春的赌场引爆了一颗炸弹，而包菊春则设鸿门宴，欲在宴席上做掉蔡福生。随蔡福生赴宴的小山东早就知道，席无好席，宴无好宴，早有准备，迨包菊春动手之际，小山东见他们人多势众，便来了个擒贼先擒王。
小山东头眼活络，知道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了。一些儿也推板不起，真所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必再和他们客气。当下趁盛阿良、李子信一班人欲动未动之时，他从袋中摸出手枪，只一个健步，已经调到包菊春的身旁，拿出手枪抵住他的腰际，一只手将菊春的右手拉住，对全桌子的几个人一声大喝道：“你们谁敢动一动，我先把他做掉了再说，说着将枪向前推了一推。”[156]
小山东押着包菊春来到自己的车上，并将其掳走。在车上，蔡福生对包菊春说：
“菊春哥，你近来不是很得意，常常夸口说，没有遇到敌手，这次可是碰到了定头货。我上次对你说，三天以内给颜色给你瞧，你自己说非要见识见识我的五颜六色不可。因此，我老实不客气地弄一些儿小苗头给你看看，你若是知趣的，也应该表示服帖了。我只当你今天请我吃饭，是低头服小，承认失败……却不想想我姓蔡的也不是好吃果子，早有了防备。果然如今你不但占不着便宜，而且自己落在我们手中，连性命都完全操在我手中，要你活就给你活下去，若是要你死，只要嘴巴歪一歪，我那个儿子，就会送你上来的路上去。不过我和你是老朋友，一切要问你自己，现在就请教你一声，你还是喜欢死呢？还是喜欢活？请你吩咐一声好了。”[157]
包菊春慷慨言曰：
“你不要这样得意，大家都是在外面跑跑的，将来会面的日子多着呢，也得留一些尾巴掸掸苍蝇，何必一定要在今天一天将威势发完呢？你问我要死还是活，我倒也无所谓，活着固然好，死趟把也呒啥稀奇。一个人谁不要死，被人害死，使手下人永远留一个纪念，也未为不可，比较生病死在床上，反而吃价得多了。就说你现在满面得意似乎永远不会失败了，其实也有一天要死的，而且或死在我的手下，也没有一定。胜败家常事，大家都是一只袜统管里的，又何必在自己人面前，扎什么台型呢？”[158]
小山东抬起手来给包菊春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可以说是足尺加三，一些儿折头没有，菊春脸上顿时血红地起了五条指痕，鲜艳夺目，至于那一股辣豁豁的味道，当然不大好受……“触那起来，你嘴还要老，这里是给你一些小苗头，叫你试试老子的手段。”[159]
此一番鸿门宴不但没有做掉蔡福生，自己险些丧命，经此一折腾，包菊春急火攻心，气得吐血，只好在家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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