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声,亦称“开花”“叫句子”,即古之搦战、骂阵也,如“还不快快下马受降,以免做刀下鬼”。此外潘金莲之骂李瓶儿,凤姐之骂赵姨娘亦其例也,以其直截痛快、酣畅淋漓也,无论古今,白话小说中,但有开骂,多是妙文。
白相地界小说但有打相打,都以朗声为先容。如《小山东》中蔡福生痛打三十六股党拿开销的金宝、马老枪一段。
蔡福生做运输生意,实际上贩卖违禁物品,常要借助开轮船公司的范会臣。恰逢范会臣的夫人翘了辫子,殡仪馆办丧事,蔡福生忙前忙后,就见走进来两个人“虽然也穿了一件长衫,帽子戴在青龙角上,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一望而知是日里吃太阳、夜里吃月亮的阿流头了”[62]。
他们是陆炳奎的小脚,两个拿开销的三十六股,蔡福生只开销了他们两只洋,两人嫌少,马老枪立刻唱起朗朗调来,而且闲话中嵌着骨头:“客气些叫你一声爷叔,你也是落门落槛,外面白相相的,怎么说起话来,洋里洋腔起来了,我们在外面拿开销,也不是拿了一天了,凭什么,就凭迭两个肋排骨,就是天王老子的爷做事,小弟兄面上,也要敷衍一下的。”[63]
福生一只面孔涨得满脸红,好像一只喷血的猪头,道:“触那个娘起来,谁要你这种臭瘪三喊什么爷叔,客气些开销你两只洋,惹得你还要嫌多嫌少,真是见你娘的鬼,枣子过腔,看错了人头,今天老子一只壳子也不给你,看你咬脱我一只卵。”
马老枪这种瘪三,一只面孔像帐子一样,挂起来容易,放下也容易,啧啧两声道:“喔呀呀,像煞有介事些啥物事,从前也不是和我们脚碰脚,我们拿开销,拿了也有几个年头,像这种卖斗相好,倒还是第一趟碰着,大家叫名头也算是自家人了,搭啥格豆腐架子呢?”
福生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滚你娘格腌鸭蛋,这里也有你(这里)臭瘪三的闲话份么?”
马老枪道:“姓蔡的,老子认识你,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大家等着瞧吧,不要狠得过了分,当心狠出鼻涕。”
蔡福生也大声骂道:“不来看我,没有种的,是我卵里的虫,老子怕了你们这班臭瘪三,也不要做人了。”[64]
一番朗声后,马老枪回去向老头子陆炳奎哭诉,陆炳奎派人上蔡福生的路,要在路上截杀他。
作为新式武侠,白相地界说部并不倚重武打,朗声反而是重要篇章,而且佐以上海俗语,愈见精神,凡有段落,皆为可观之辞。
1.颜色、五颜六色、红黄蓝白黑、一爿染坊
颜色,即厉害,南北通用。如包菊春叫阵蔡福生道:“他既然说三天里得给颜色给我看,我倒不领盆,要看看他的颜色怎样,若是他三天里变不出什么颜色来的,那么我来给一些颜色,给他看看,叫他知道我包菊春的利害,不是好吃果子。”[65]
颜色衍生为五颜六色,如“触那个起来,狄侬排起码人,阿是要用你穷爷发极格起来么?不论什么五颜六色,尽管显出来好了,穷爷倒要瞧瞧看”[66]。亦称红黄蓝白黑,如“啥个颜色,红黄蓝白黑尽管拿出来好了……不过是一个起码人罢了,呒啥稀奇的”[67]。“你要看颜色吗?颜色很多,红黄蓝白黑都有,要看立刻来”[68]。
染坊一说,最为生动,“朋友,不要打朋,别拿着西贝的东西来骗人啊,迭两个也是老举,要我一熨斗烫平,须要开一爿染坊,拿出一些颜色出来的”[69]。
2.三头六臂、八只角、铜打铁浇
铜打铁浇、三头六臂、八只角,皆表蔑视、不畏之词。如“包四不论怎么狠法,究竟也是十月怀胎养出来的一个血肉之躯,他既不是三头六臂,也不是铜打铁浇,我倒有些不相信,要放出道行来和他较量较量看”[70]。“大家都是两个肩胛一个头,谁又用得着怕谁呢?”[71]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72]
八只角。“有我马一同在此,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不怕他不随着我的意思走,他若是敢强一强,就是他头上长八只角,我也要折断他两只了。”[73]此语,若北方人讲来则为:“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但不见诸白相地界小说,殆上海人不信马王爷乎?
铜打铁浇,如“人人都说顾洪发怎样怎样地狠法,我总当是铜打铁浇,刀枪不入了,今天一看,原来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脓包”[74]。
又称铜打的罗汉、铁打的金刚,如“我先和他拼命,他究竟(不)是铜打的罗汉,铁打的金刚,白刀子进去,照样也要红刀子出来的”[75]。由铜打铁浇、罗汉、金刚渐引申出外滩铜人,如《白相人嫂嫂》中罗阿德与乐意里最漂亮的女人宝珍搭上了,阿德老姘头银宝不忿,托大块头金生与阿德讲斤头,金生在五福楼埋伏下人马,罗阿德不肯屈服,道:“什么,你要我拿出钞票来,哈哈,我用钞票倒的确爽气,银宝倘然自己来向我苦苦哀求,或许看她可怜,给他一些,呒啥道理,如今她既喊出不三不四的人来,我姓罗的就是要给她,也不高兴拿出来了。倒要看看,有些什么五颜六色?”[76]
金生说:“‘阿德老大,你是大亨,我们是起码人,今天起码人要发发格看,弄一些颜色给大亨看看,要来一个小鬼跌金刚了,究竟大亨不是外滩铜人,也是皮包血肉,打起来照样也是一样的。’说着,面孔一板,满面杀气,低眉菩萨,变成了怒目金刚,眼看这一出武行立刻要开场了。”[77]
此语沿用铜打铁浇之意,而以当地景物转喻之。上海外滩有许多铜制的雕像,所以外滩南京路两侧的码头也被叫作铜人码头,如巴夏礼铜像、赫德铜像、和平女神铜像,还有汇丰银行门前的两只铜狮[78]。
3.个人头上一爿天、三百年道行、蛇吃鳗鲤比长短(www.xing528.com)
此三语常联用,有时亦和“只有宁波人,没有人吃人”相属。表示欲一较高下。如“包老大……我在朋友最肯吃亏让步,但是人家过了分,一步步逼过来,使我无路可走,弄僵了却也怪不得我不顾朋友交情,蛇吃鳗鲤比长短,要各管各较量较量了。上海滩浪,只有宁波人,没有人吃人,谁怕了谁,个人头上一爿天,大家不妨白相相,比比道行好了”[79]。
与上述三语意思相同,尚有一说法,曰:“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有生,一个却已经死了”。如“世界上使得我梁老八见了害怕的,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有生,一个却已经死了”[80]。“这样说来,你是世间上顶好的好人,我还得向你道谢呢,不过世间上的好人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有生,一个已经死了,你是算没有生的那个呢?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81]
4.头会、二会,光棍打光棍,寒天喝冰水
此三语意思相同,皆不屈之言,并常联用。如“本来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天自己吃了这个亏,若是一些儿还价也没有,任凭他们摇了头会去,自己不来摇二会,那自己可也对不起自己了”[82]。头会、二会,仅知指“花会”,但不悉其详。花会乃上海的一种赌博。
“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天他们对我下这么一记辣手,我阿荣寒天喝冰水,滴滴在心头,将来的日子正长,若是不叫他们好好吃我一记苦头,我也不姓陆。”[83]
5.留一些尾巴、狠出鼻涕
留一些尾巴、狠出鼻涕,皆不要欺人太甚之意,如“触那娘起来,还要嘴巴凶,今天把你卵里的虫都打出来,看你还要摆什么华容道出来,至于和你有什么难过,你自己回去垫高了枕头想想看,不要太狠了,今天就叫你狠出鼻涕了”[84]。狠出鼻涕,意为得意之时,瞬间就可能哭出胡拉来,鼻涕眼泪一起流。
“一个人做事要留一些尾巴掸掸苍蝇,不能够扎了人家的面子不算,还要扎到夹里里面去。”[85]上海话有“扎面子”一语,即给人难堪,而自己赚足面子。夹里,里子也,由面子转喻而来,以衣服的面子和里子打比方,意为你既要衣服的面子好,又要里子好。
6.困困醒、牙齿出出齐
《侠林三少》林世民、唐四海、朱宝福三个小抖乱组成侠林三少,恰遇兰花老八,兰花老八是黄博旦之逃妾,私囊甚丰,三人欲敲诈她。兰花老八对三人说:“喂,朋友,你说话识相些,要牙齿出出齐说,不可以信口乱说,我们犯了什么法,要被你们看守起来,你们又是什么头寸,可以看守我们。这里虽然山高皇帝远,但是船里也有船主买办,决不能容许流氓敲诈,使正正当当的旅客受无理威吓欺负啊。”
三人当然也不惧兰花老八,因为她负案在逃,便朗声道:“什么,你说我们是流氓敲诈你么,请你将枕头垫高一些,困困醒了说话,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还要假痴假呆地装羊。”[86]
“困困醒”也称“困扁了头”,如:“你困扁了头呢,你把他当早兄,自己倒是一个道地的早兄了。”[87]
7.桃花路、杏花街
此语用于骂采花贼、小白脸。《恶霸横行记》小蔡的老婆爱妹和大夏银行的小沈暧昧,白相人黄鼠狼和顺生替小蔡捉奸,正当小沈和爱妹窝心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顺生已经上前,把姓沈的一把前胸抓住,嘴里开花道:‘触那个前世里格娘起来,要走桃花路,也不晓得铺铺杏花街。看不出你一个穿长袍的先生,竟知法犯法地和人家有夫之妇搅七捻三起来,今天不打你,穷爷也算不得虹口一只角落的老朋友了。’说着,不由分说,举起手来,劈啪两声,就是一个左右开弓”[88]。
再如《侠林红粉》两个小赤佬方小春和陆一清,路见倪阿昌妹子便甲乙丙,并穷吃豆腐,恰好被倪阿昌撞上,倪阿昌上前骂道:“触伊拉起来,看你们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也要勿二勿三地走起桃花路来,也不同外面打听打听,居然敢吃豆腐吃到我倪阿昌妹子身上,今天要给你一些颜色给你们瞧瞧,叫你们吃豆腐吃出骨头来,梗了喉咙。”[89]
8.人家的棺材,抬进自己家中
此语用来恐吓旁观者,如《活老虎》中的范老虎与日本人勾结偷运军米,运送中凡有人问三问四,其小角色便“立刻弹出眼睛,对他们浪声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吃饱了自己的饭,太平一些,不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拿人家的棺材,抬进自己家中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识相一些,不要问三问四问别人家的闲事罢。’”[90]
9.荤耳光、把这只烂污东西撕豁
女人相骂,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小说皆有名篇,白相地界小说中亦有精彩段落。如周益世《石库门》黄达时,乃七代祖传妇科医生,马太太领自己的黄花姑娘诊病,黄达时说此女有孕在身,此语对于闺媛,无疑是最大的侮辱。马太太安能容他,“马太太听了,眉毛一竖、眼睛一弹,一只面孔格外拉得长了,对准着黄达时,一口唾沫啐过去,喷得他满头满脸,气愤愤地说道:‘放你妈的十七八个连环屁,我家大小姐是石骨铁硬的黄花姑娘,臂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能立人,丰盛里哪一个不知道。你这种吃屎医生,看毛病摸不准路道,信口胡说地说坏人家,恨起来给你两记荤耳光尝。’马太太说时,那只右手一扬一扬地,颇有冷不防伸过去,对他脸上劈啪地来一记可能”[91]。
据周益世在《黄老虎》中说,上海的女人最辣手的是抓面孔和荤耳光,抓面孔南北妇女皆擅长,荤耳光是用手在自己的裤裆中先捞上一把,然后对准男人面孔上一记耳光,一样的打耳光,据说被打了荤耳光,至少要触三年零六个月的霉头。
《白相人嫂嫂》中,罗阿德偷娶宝珍,被其妻子银宝闻知,前去讨说法,有人上来求其缓颊,“银宝眼睛一弹道:‘啥叫啥咽得落,先让我把这只烂污东西撕豁了,我就咽得落,否则不要说□来用这一副哀党手段,勿要摆勒心浪。就是天王老子的爷来叫,也是叫不开的。’银宝一只面孔铁青着,就如给棺材盖扪过一般,手下一班小姊妹淘,个个捋袖露臂,狠巴巴的,吃相非常难看”[92]。
《白相人嫂嫂》中剃头司务小九子正在外对人胡说:没有女人,天下太平;有了女人,鸡犬不宁。恰被小九子的老婆听见,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妈难道不是女人,没有了女人,你打哪里才能够钻出来,再说你既然知道没有了女人天下太平,干嘛要把老婆讨了来,尽可以一辈子去过你的光棍生活好了。”[93]
以上所述多为上海俗谈。北方话之叫骂之语,如爷奶、爹娘、鸟、卵、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白相地界小说亦采入篇中,北方话刚猛狠戾,为白相地界小说增色不少,然皆绿林常谈,不再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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